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舟山，本名周才富，江西省瑞昌市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过小学、初中、高中语文教学，现在瑞昌市委宣传部工作，曾在《河南日报》《南方日报》《中学语文教学》《浔阳江》等刊物发表过诗歌、小说。

1

我记得是国庆节后，那天傍晚放学时，西边落日的镜头好像专门对准皂角树小学的操场，特别对准了中午时分一场暴雨后，操场中那些随缘而生的大大小小的水坑。它们及时享受着诞生的快乐，不停地闪耀着千万道金光。

我却无心像往常样，兴冲冲拿着小石子投击水坑，溅起开心的水花。我的铅笔又丢了。我的心又急又痛，这是我第三次丢失铅笔。我非常怕爸爸发火。我暗自琢磨，既然我会丢铅笔，那别人也会丢铅笔。我要是捡到别人的，那我不就有铅笔了。

放学的队伍散去后，我在操场，在学校东边的屋巷、北边的坝口、西边的石板桥等地方，像如今新疆戈壁滩寻找玉石的人一样，来回盯着路面。我“巡视”了好几圈，没有一点发现。地上的水坑处处反射着金光。西边的一排土砖墙，在夕阳的照耀下，像贴着一片片金箔，那一排简陋的泥巴屋显得金碧辉煌。北边的坝口，西边的石板桥下，潺潺的溪水在夕阳照耀下像无数面镜子在闪动。我很失望，地上，连一点铅笔屑都没发现。我在想，为什么就我一个人的铅笔掉了，全校一百多人，就没第二个人掉铅笔的。自己的铅笔怎么都找不到，别人的铅笔又不掉地下，真是无奈。当我还想“巡视”一遍时，夕阳的瞳孔藏到天边的眼皮里去了。那些金灿灿的光一下子就消失了。忽然一个黑黑的人影迎面而来，大声嚷着，你这个傻子崽，放学半天了还不归屋。是不是在学校调皮，关学了？一听是爸爸来了，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的铅笔又丢了。这时爸爸蛮狠地揪着我的耳朵，我更是“呜呜”地啼哭着。爸爸一点也不理会我哭诉，一路猛拉着我的耳朵往家蹿。

爸爸不停叹气，不停地说，你读什么书，只一个多月，铅笔就丢了三次，你不晓得一支铅笔八分钱，抵一个多鸡蛋。来了客人，煎个鸡蛋给客人吃，多有面子。上次为了你买铅笔、笔刀，兑了仅有的两个鸡蛋。刚好第二天阳新县舅公来俺屋，只吃了一碗清水寡面。现在好，铅笔又丢了。

2

开学报名时，爸爸给我买了一支外皮颜色火红的铅笔，笔杆上有“奔向2000年”的字样，旁边有白亮的小火箭、小飞船、小卫星环绕。我双手随意搓动铅笔，那小火箭、小飞船、小卫星一下子就飞转了起来。

新学期第一个星期天下午，我挥舞着“奔向2000年”的铅笔，驱赶着老黑牛去河边洗澡。不知怎的，回家后，我发觉铅笔不见了。我去问一起赶牛洗澡的老姑婆。她尖声尖气地嚷着，莫怪她，她不可能拿我的铅笔，她不识字，更不会写字。然后她和我一起在路边、河边来回寻找我们和牛走过的踪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老姑婆怪我不该总是搓动铅笔，让铅笔转着了魔，自己飞转跑了。她说得太神奇了，我不相信。她就举了两个神奇的事例佐证，一个是，久旱后下雨时，如果用手指向正下着的雨，那雨就会立马停下。大人看见了就要猛打小孩的。第二个是晚上月亮出来，如果用手指着月亮，特别是镰刀月，那月亮就会跑下来割小孩的耳朵。隔壁村，有个傻子总喜欢在晚上用手指着月亮，结果被月亮割走了半边耳朵。我听后感到好可怕，发了一阵呆。

爸爸知道那支铅笔“飞了”,也没说什么。他穿上高筒雨靴，渡过门前的溪流，在对面高露大队的代销店买了一支草绿色的铅笔，不带橡皮擦的，所以他另外买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白色橡皮擦。

国庆节前的一个早晨，我喜匆匆地去上学。路上我突然要去厕所，一不小心，放在胸前和膝盖之间的旧布书包掉到厕所里去了。我哭着回家找爸爸。他一边骂我是木头人，一边拿着长长的粪瓢去打捞。他打算把书本、铅笔等打捞上来清洗、晾干再给我用。刚好路上碰到我的语文老师。她知道后制止了爸爸，她说那样不像话，读书是个“香喷喷”的事，不要弄得“臭烘烘”。于是那大半支草绿色的铅笔以及书本只能待在粪坑里了。

那天，语文老师给我找来了一本语文书，一本算术书。她又叫爸爸赶紧去替我买铅笔。爸爸连忙从家里拿了两个鸡蛋去高露大队代销店，兑换了一支深蓝色的铅笔，一端带有乳白色的橡皮，还换来了一把削笔刀。他另外找来了一个雨布袋子，给我当书包。

这第三次丢失铅笔，那支深蓝色铅笔的丢失，我没有一点感觉。哦，想起来了，那天早读，我在整理书包时，发现雨布袋底有个花生米大的窟窿，可能是老鼠咬的。中午放学时，外面正下着雨，我拿着雨布袋子做的书包顶在头上往家跑。我猜铅笔一定是从窟窿漏掉在路上了。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长的铅笔怎会从那么小的洞孔漏掉。

我一个劲地哭，心想真对不起我的舅公，他上次还给我带来了一根油夹条。我拿着香气扑鼻的油夹条，一小团一小团地撕着吃，隔壁小金家养的狗崽看着我半天，我都没给它闻一下。要是第二次那支草绿色的铅笔不掉进粪坑，也就不会浪费那两个鸡蛋。舅公从阳新县走三四十里的山路而来，多不容易，要是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油面，码上两个煎得松黄的鸡蛋给舅公吃多好。

在屋里，爸爸吃起闷烟。每吸完一丸烟丝，就把烟杆朝地下磕。那些雾气腾腾的烟在屋内像一缕缕蓝光在游走。爸爸吸了好多丸烟丝，话变温和些了。他说，你是个没妈的崽，我舍不得打你。就算舍得打你，我也没工夫。要是以后惹我生气，不管有没有工夫，我就把你吊起来打。我马上要出门，跟东道主商量如何做房子，没空去买铅笔，你到时借一借同学的写一下。

我还是不停地哭。

爸爸一会儿端来一碗红薯稀饭，细声说，崽呀崽，莫哭，快吃，莫饿坏了。下次去油市岭外婆家，胆子放大些，问她要铅笔，还可要几个本子来做作业。说完他拿着一个绿色塑料手电筒出门了。

听到这些，我心里变得好受些。但是爸爸出门后，我还是很着急，谁会愿意借给我铅笔呢？

晚上我不停地做梦，一时梦见就在皂角树小学的操场上空，漫天的五颜六色铅笔不停地往下掉。我一伸手抓，它就像泥鳅一样滑溜了。又一时梦见外婆到我家来，提着一竹篮子铅笔，花花绿绿的，然后又变成隐隐约约的发着白光的小火箭、小飞船、小卫星。我迷迷糊糊地说，我不要火箭、不要飞船……我只要铅笔。这时我感到手背上有些痛，然后醒来。原来是爸爸刚回来，听到我说梦话就掐了我一下。

看样子，你这个崽对读书上心，明天我去求你语文老师，叫她借一支铅笔给你用。爸爸说完就催我快睡。我知道爸爸有向我的语文老师借铅笔的面子，因为语文老师找的对象是爸爸帮她从江北那边牵的红线。

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梦见我的语文老师一只手拿了一大把铅笔，送到我坐的课桌上。谁知旁边的同学跑来抢……语文老师被一个同学撞倒了，我急得脚猛跳……

3

当，当当，当，当当……皂角树小学炮弹壳铃铛敲响了。

快起来到学，快起来到学……爸爸在喊我起床。我家就在皂角树小学的东边不远处。我连忙提起那个底部有个窟窿的雨布袋书包往学校跑。

今天值日的是校长。他姓周，留着山羊胡子，长长的。好多人都说他有一件挺好的山羊皮袄，冬天穿上在雪地里改作业，一点都不冷。当时只是初秋，他没穿上羊皮袄，只摸着可爱的山羊胡子，和蔼地催促每个学生，快点，快点到座位上读书。大家敞开喉咙读，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的座位靠窗，透过窗户我看到周校长在走廊的黑板上写值周日记。他正在写失物招领一栏。

招领启事

一年级某某捡到五分钱一枚，拾金不昧，特地表扬。三年级某某捡到红色橡皮一块。拾物不昧，特地表扬。

我心扑通扑通地跳，校长会不会马上写出上交铅笔的好人好事？我担心眼睛看不清，就把语文书卷起来，当作“望远镜”认真地瞭望。可是，校长随后只写了一个“某年某月某日”，就走开了。我不死心，用“望远镜”又一字不漏把值周日记排查一遍、扫描一遍。突然我的“望远镜”被“啪”地一下被打落在地。读书声停下了，全班同学望着我“哈哈”大笑。原来是校长走进教室，发现了我的“瞭望”举动。

周校长是很和蔼的人，没错。他只是轻轻地拉着我的耳朵，我必须配合他的手往教室外走，不然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耳朵会火辣辣地痛。他问我，为么事不认真读书。我争辩，在看值周日记。他大声强调，值周日记是下课看的。我半哭着说，我的铅笔昨天中午丢了，被爸爸打骂了一顿。我急着看失物招领栏，想看看有没有人上交铅笔……校长听完了我的哭诉后说，你还不错，刚读书不久，就能认识黑板的字，说明你之前在家学了好多。他连忙又在黑板的寻物启事栏的空处写上：

寻物启事

兹有一年级同学的一支深蓝色铅笔，刚用不久，带白色橡皮。昨天中午不慎丢失，请拾到的同学上交，物归原主。

一会儿校长找来了一节铅笔拿给我，说先用一两天。铅笔是红色的，但掉了好多色，大约两寸半长，手指握住它写字很吃力。铅笔头也是带橡皮的，但是橡皮完全用没了，只剩一个被咬得坑坑洼洼的铝皮环。我觉得校长真好。他还告诉我，他家青砖到顶的房子，请的砖匠是我爸爸。

那天上午语文老师请假，一连四节都是算术课，算术老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讲话就紧张，好像有点口吃。他总是要求学生演板，没演板的学生在练习本上抄写计算，这样他就可少讲些结巴的话。我那两寸半长的铅笔，就像是烈日下的棒棒冰，很快就没有一点可写的笔芯了，因为还剩一小段，必须要被手指握着。为了尽可能地多写一会儿，课间我跑回家找了一根小竹竿，用刀切下一节，把剩下的铅笔头塞进去，然后用旧布条缠紧，再用刀削出笔芯，勉强写了一阵子。一会儿竹竿爆开了，铅笔头里的一段笔芯也断成微小的颗粒。我正在着急怎么办，算术老师走近我的身旁，拉我到黑板前演板。

我在黑板上慢慢地写着、算着，答案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这都是一些20以内的加减法。因为之前爸爸常常教我扳手指头计算：他帮人建房子，八角钱一天，每天上交五角钱给生产队，做了多少天，他应该得多少钱。还有爸爸的一个堂哥，我叫他老根伯，他读了好几年私塾。他因为体力不行，在生产队放牛。他担心我爸爸一直不让我读书，怕我成了睁眼瞎，曾弄到一本扫盲的小册子，常常教我认字，教我用水在石板上写字。因此在我十岁上学之前，基本认识了扫盲手册上绝大部分汉字。

算术老师对我的演板很满意，连忙宣布我做算术课代表，负责全班学生的作业检查、上交和发放。

下午语文老师还没回校，只好还上算术课。算术老师下午照着课本在黑板上布置作业，难度加高了，全部是50以内的加减法。老师写满了黑板后就离开了，急得我这个刚刚上任的课代表，望着黑板上的题目，不知该咋办。

我想问同桌借支铅笔用，可是他也是只有一支铅笔，他紧紧地握着，匆匆地写着。我想问前排的同学借。那个同学叫刘大柱，一看他拿的铅笔，我惊呆了，看了好久才明白。那支铅笔是非常搞笑的铅笔，是旧电池里面的碳棒，把一端磨尖了。写在本子上的字很大，像沙子地上晒死的蚯蚓一样弯弯曲曲。我忍不住偷偷地笑，也只笑了很短一会儿，因为我自己没有铅笔，作业没法动一笔一划，心里很急，哪有心思去笑。

下课时我跑到老师的泥巴墙办公室，想跟语文老师借，可是语文老师还没有回来。我碰见周校长在教训一个学生。因为那个学生课间爬上挂炮弹壳铃铛的柱子，用一根木棍敲击铃铛。校长命令他握紧拳头，用力对着泥巴墙捶。理由是，谁叫他手作痒!校长正儿八经对他训话，铃声就是命令，乱敲铃声，就是错发命令，要是打仗时，就会白白死去很多人。那同学吓得一边哭，一边拿拳头不停地对着泥巴墙猛捶。周校长捋了一下山羊胡子，笑着说，好了，好了，不要捶了，把墙捶倒了，要你家大人拿钱赔。

当当当当当当……怎么打起集合的铃声了？原来当天是星期六，下午只上一节课就放学。

放学排队的时侯，算术老师组织放学。他特别结巴地叮嘱，一年级的同学听好啦，听好啦!布置的作业要认真完成，一定要完成，下个星期，星期一，早读上交、检查，一定检查……

我心里很急，没有铅笔怎么办?昨天寻找铅笔的愿望又复活了。放学的队伍散后，校门也被锁上了。我在操场，在东边的屋巷，西北的港坝口，西南的石板桥转了好几圈。今天阳光不怎么刺眼，因为地上坑坑洼洼里的水早已干了。小溪的水位下降了，也没有什么反射的光。我来回好几圈，只捡起了一支人家丢的，破得不像样的灰色圆珠笔的外壳。我把它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居然没踩碎，然后我把它踢得老远。就算它是一支崭新的圆珠笔我也不会高兴，学校老师规定，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不准用圆珠笔。因为一年级的学生，破蒙写字容易出错，拿铅笔写作业，能及时用橡皮擦修改。

我只好恹恹地回家。我也想找到一节旧电池，把它掏空，拔出碳棒，在大门口的磨刀石上磨出一支可用的碳棒铅笔。我怎么都找不着旧电池。爸爸有一只新手电筒，是绿色塑料外壳的，两只电池崭新的，硬邦邦的，我不忍心砸它们。这电池电量很足，手电光在黑夜能飚得老远老远。爸爸叮嘱过，晚上拿手电，千万不要向天空照射。如果那样，电池里的电流会很快被无尽的黑夜吸走。爸爸常常在漆黑的夜晚，就拿着这只手电筒，去东道主家商量建房子。我怎敢为了一支碳棒铅笔而去砸坏新电池呢？我想，要是砸了电池，爸爸一定会把我吊起来打的。

我记得隔壁小金的爸爸一次发火时，他搬起一把椅子准备砸，一看椅子刚油漆不久，舍不得，就放下了，又拿起一个四方黑色的收音机，太金贵了，也舍不得砸，又放下了。最后他跑到房里的床头找出来一个洋铁手电筒，把里面两节半新半旧的电池掏出来，然后用猛力往地下砸。一共砸了四五次之后，他把电池捡起来，朝着门口的稻田一扔。

想到这事，我就趁天还没黑下来，跑到小金家门口的稻田去寻找旧电池。这时的稻子长得密密麻麻，田里的水浅浅的，几乎被稻穗遮盖了。我沿着田埂去寻找小金爸爸扔的电池。但我还是失望了，没看到电池的影子。

天黑前，爸爸回家了，像是喝醉了酒。他带回的小提篮里有一碗饭，饭上有一些黄豆芽、煎薯粉等菜。爸爸一会儿就趴在床上睡了。我一边吃饭，一边问铅笔的事。他只呼呼睡，没理会。

4

那个晚上，我总是睡不着，想起了油市岭外婆家的大表哥有好多好多旧电池。

去年过年在外婆家，大表哥把好多好多的旧电池整齐地绑在一起，再在厨房的木柱上安装一个牛奶头样的灯泡。晚上，一接通电线，灯光很亮很亮。说实话，我很佩服大表哥，我觉得他应该当科学家、发明家。我要是问他讨要几个旧电池，把电池里的碳棒磨成笔，会是多有意义的事。当然，要是下次去外婆家，我才不会要旧电池呢！才不要那可笑的碳棒铅笔呢!因为我可以问我外婆要真正的铅笔。

外婆家办起了代销店，日常的酱油、盐巴、毛巾、肥皂、橡皮筋等很多很多，塞满了母舅的卧室、外婆的卧室以及堂屋。我还记得，母舅用粉笔在大门上写着文明经商六不准：

不准欺骗文盲，不准短斤少量，不准以次充好，不准欺老瞒小，不准与顾客争吵，不准赊账不还。

大概是那些严肃的字眼的原因吧，我小时候总觉得跟母舅不亲热，不敢跟他说话。下次去外婆家，我只能向外婆要铅笔，但不知什么时候能去。

星期天一天时间是不够的，来回走路都要一天多，如果坐车倒是很快，最多一个小时就可到外婆家。可是坐车一趟要一角钱的车票，来回就是两角钱。要是我有两角钱，哪怕是一角钱，就可以买一支心爱的铅笔，还会多出两分钱，可以买两粒糖子，放在嘴里能含上半天，嘴里满是甜甜的汁水。

我真的很着急，没有铅笔，作业怎么办?

我醒来时，爸爸早就出去帮人砌房子了。锅里有红薯稀饭，吃起来甜甜的。我吃饱后，就想着一家一家去借铅笔。

隔壁的小金，按辈分，我叫她侄女。她的年龄比我小三个月，已经读三年级了。我一碰到她就开了口，小金侄女，你的铅笔借我做作业好吗?谁知她妈妈在旁边嚷道，你长得多好的样子，十岁多了还只读个一年级，不怕出丑，还跑出来借铅笔。听了这话，我脸发烫，不敢作声。

我又找到老根伯家，他儿子我叫大卫哥，在初中读书。老根伯问我做么事。我连忙告诉他，想借一支铅笔做作业。老根伯细声细气地说，你大卫哥读初中是住校的，他没回家，我哪有铅笔借你。然后老根伯又带着哭的语气说，崽呀，你命不好，本来多好的家庭，败在你爸爸手里。你爸爸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该把你亲妈气得上吊，哎!送你读书，写字的笔都不给你办好。我解释说，不怪爸爸，是我心不过细，丢了三次铅笔。一会儿，老根伯着急起来，大叫，生产队的牛一天一夜没有喝水了，要是渴死了赔不起。我要去牵牛喝水去。

我的屋场很小，只有五户人烟，还剩两家。一家是经常带我放牛的老姑婆家，她是一个孤寡老人，肯定没有铅笔。还有一家是我亲叔叔家。叔叔在公社的信用社工作，很少回家。叔叔家的大姐总是因为我爸爸在她家多蹭了几餐饭，一直耿耿于怀。我还是厚着脸皮抱着一线希望试一试。我看到叔叔家的大姐，我说，大姐我求你，我的铅笔丢了，能不能借一支铅笔做作业。大姐黑着脸，气噗噗地说，大伯一年四季借我家东西不还，上个月，借我家的洋瓷缸装辣椒酱没还，两个月前借了半盒火柴也没还……我没有铅笔借给你。我窝了一肚子的气回到家，坐在大门槛上两手蒙着眼睛哭。门前有往来的人经过，但是，没有人会来理会因为渴望一支铅笔而哭鼻子的我。

中午爸爸没有回家。我吃了早上剩下的红薯稀饭，冷冷的。吃饱后，我又抱着不死心的希望到外面去寻找铅笔。

穿过屋巷，又穿过学校的操场，我来到石板桥旁。桥旁有一棵古老的皂角树，中午的阳光照射下来，在树下形成了一圈阴影，差不多覆盖了整个石板桥。我跨过石板桥，没多远，到了别处的屋场。在一个长长的屋巷里，有几个老人看见我。有人说，这可怜的丫崽，耳朵长得大，耳朵垂厚，像猪八戒，长大了会有福气；有人说，他妈妈真傻，舍得丢下自己的崽去上吊。一个老人还摸了我的头顶说，这个崽，头顶长了两个旋，好稀奇，幸好没有三个旋，不然就是牛投胎的。我不着声，他们一会儿散去。我在这附近继续转悠。

忽然，我眼前一亮，看见一户人家大门口的石墩上摆开了一本书，书的中间躺着一支金子一样闪光的铅笔。其实我并没见过金子，准确地说应该是一支像阳光一样外表的铅笔，静静地躺在书的中间。静静地，整个世界好像都浓缩在这支金色的铅笔中。我只记得耳朵里有像小虫子连续不停撞在窗玻璃上的声音。老天爷，原谅我吧，这时我没有任何办法控制我不去拿起那支铅笔；没有任何力量阻挡我不把那宝贝夹在胳膊下。我匆匆地跨过石板桥，跨过学校的操场，跨过东边的屋巷，悄悄地跑回家!我赶紧把门拴上，把铅笔从胳膊窝掏出时，铅笔都有一些发烫。

5

我还记得那支铅笔是桔黄色的外皮，说宝贵些，就是金子一般光闪闪的外皮。一头带着殷红的橡皮，那橡皮如同年轻的妈妈乳头，有淡淡的乳汁清香。另一头刚刚刨好，看得出是用铅笔刨刨好的，好标准的圆锥形，露出黑亮的、尖尖的笔头。我想假如神笔马良得到它，一定能够描画出又一个正义善良的美好世界。

我用有点发烫的铅笔，认真地、激动地完成了老师布置的算术书上的作业。可是等我把题目做完，心里又害怕起来。我想，偷别人的铅笔，这是很不对的事，很羞耻的事。要是被学校老师同学知道那我就完蛋了。爸爸常常说，三十六名，贼名难当。当时我也不知这话啥意思，总之是很难听的话。爸爸要是知道了，肯定不管有没有工夫，都会把我吊起来打。

我又怕又急，心想赶紧把铅笔送还人家吧!我打开门，悄悄走出去，走到皂角树小学西面的屋角。我凭借屋角的掩护，伸着头，老远地望石板桥西边远处的那户人家。我一看，门口有好几个人，我赶紧转头，又躲回家。

在家里呆了好一会儿，我还是想把铅笔送还人家。这次我一直大胆地走到石板桥旁边的大皂角树底下。我伸着头望那户人家，看见有几个人走来走去，还听到一个小孩的哭声。我想，完了，是不是铅笔丢失的事被发觉了，那家小孩没有铅笔做作业，父母在打骂小孩。我又吓得赶紧跑回家。

我担心那户人家的大人会找上门来，呵斥我偷了他家小孩的铅笔。我也担心那家爸妈把小孩打伤、打残。我真的又急又怕。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跑到厨房，拿起一把柴刀，把铅笔放在木墩上，手起刀落，好好的一支长长的铅笔，拦中被砍成两截。然后我把它们分两个地方藏了起来，带橡皮的一截收在床角的稻草垫里，另一截收在大门边的鸡糠箩里。

我想没了证据，怕什么?

谢天谢地，爸爸回家之前，没人上门来索要铅笔。谢天谢地，爸爸回来后，也没人上门来告状，说我偷了铅笔。

6

星期一，皂角树小学的早读预备铃声“当，当当，当，当当……”很有节奏地敲响了。我很积极地帮助算术老师收集全班的作业本。二十一个人都交齐了，我留心了刘大柱的作业，因为碳棒铅笔的笔迹太粗了，差不多一个本子都写满了。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老师走进教室，给了我一支深绿色的中华铅笔，看得出，刚刚用笔刨刨好。她对我交代，你爸爸让我给你一支铅笔。全班的同学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我，我高兴得不得了，心想全校的同学铅笔被盗了，也不会有人怀疑我会偷别人铅笔，因为语文老师，周校长都送铅笔给我，我还会缺铅笔吗?

课间操开始了，全校六、七个老师都站在队伍前面做广播操，给学生示范。但是没有广播，只有校长大声喊口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广播体操做到第二节冲拳运动时突然停下来了。石板桥旁边传来尖锐的哭声，我要读书哇，我要读书哇!原来是与我同班的柯喜牛，被他爸爸往路上拖，不时用刀柄打，不时地叫骂，你这个没用的崽，前天买的新铅笔，好叫你做作业，你一个字都没写，新铅笔没影了。你做鬼守不到灵牌，这样没用，不如回去摸牛尾巴。柯喜牛的爸爸还恶狠狠地说，也不晓得是哪个贼偷了，捉到了，我要把贼的手剁断。

那些话，像是一条长长的火苗冲向我。我的心好像要爆出来，脸一个劲地发烫，手有些发抖。

柯喜牛趴在路上，用手死命地抓住凸凹在路中的石头，一个劲哭喊：我不回家，我要读书哇!我不回家，我要读书哇……

周校长赶紧上前，问是怎么回事。算术老师也连忙凑过去结巴着解释。柯喜牛是他表侄，今天上交的算术作业本是空白的，一题都没做。正好第一节课下课，算术老师去石板桥下洗手上的粉笔灰，碰见柯喜牛的爸爸在石桥下磨刀，就说起了柯喜牛不做作业，上交空白作业本，读书不咋地。

校长明白后问柯喜牛的爸爸，你记得住自己孩子铅笔的样子吗？

柯喜牛的爸爸点头说，记得一清二楚，笔杆是桔子皮一样的黄颜色，带红色橡皮擦，橡皮是安在白铝皮套里。

校长又问，平时总喜欢到你屋玩嬉的伢崽是谁？

这时柯喜牛的爸爸就细声细语地在校长的耳边嘀咕着……

当当，当当，当当……第三节上课的铃声敲响了。回到教室，我心跳得好厉害。算术老师一进教室，我有点怕算术老师批评我上交作业本不认真，连柯喜牛的空作业本也上交。当然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

算术老师走上讲台，结巴着要求大家把自己的铅笔全部拿出来。这时我的心踏实了起来，把语文老师给我的“中华”铅笔放在桌上。我知道我差不多躲过了一劫。

语文老师也跑到教室里配合搜查。她在一个名字叫徐红星的女同学面前停了下来，板着脸要她出去，说校长要找她。算术老师也跟了出去。

有个胆大的同学跑到门口看。我透过窗户，又把一本书卷起来做望远镜瞭望，但被泥巴墙挡住，什么也看不见。门口的同学一时跑出去观看，一时转头对教室内的同学“广播”，语文老师对徐红星夹手指啦……她痛得哭!好了!好了!谁叫她喜欢偷东西……上次还偷我家的桔子吃。好了!把手指头夹断就好了……

徐红星当时个比较高，也很胖，她是杀猪佬的女儿。我猜徐红星一定是痛得不行了。因为她居然点头承认自己偷了柯喜牛的铅笔。然后语文老师要徐红星赶紧把偷的铅笔拿出来。她从书包里拿出了好多有别人名字的课本、六七把削笔刀、三个削笔刨、一大把铅笔、圆珠笔等。我心里有愧，不敢去看那一大把铅笔中有没有我丢失的那支深蓝色铅笔。当然柯喜牛也不可能发现属于他的那支桔黄色铅笔。语文老师怀疑徐红星收藏在别的什么地方，又用了一招。

语文老师要徐红星爬上讲台，面对同学跪下，然后做出摇动讲台的样子吓她，不说出那支桔黄色铅笔的下落，就猛摇讲台，让她掉下地摔死。徐红星哭得嘶叫，有同学说她的哭声像她爸爸杀猪时的猪叫。我真担心她杀猪的爸爸拿着杀猪刀跑到学校跟语文老师打架，那温和的周校长以及其他老师怎么抵挡得住呢？

周校长不知是和我有一样的担心，还是觉得语文老师惩罚过分了，他跑到教室里制止。他说不管是什么颜色铅笔，给柯喜牛一支就行。第三节下课时，我没走出教室，从窗口我看到了周校长在走廊，捧了一捧青色枣子给徐红星吃，耐心地对她说着什么。

……

（选读完，全文刊于《黄河》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