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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源自心灵原乡新的审美需求与表达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 张国龙  2024年08月15日09:33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的写作学学科式微。原本属于中文专业至关重要的学科门类,似乎一夜之间就从学科架构中消失了。大学的写作教研室大多被撤销,教写作的教师纷纷转岗。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高校的考评机制制约了讲授写作的教师的个人发展。因为科研成果是考核高校教师的硬指标,但文学创作不能算作科研成果。而且,可以作为科研成果的有关写作学的理论文章,既难写,更难以发表。武汉大学文学院主办的《写作》,是硕果仅存的专门发表写作学论文的期刊,但属于非核心期刊,在科研考评体系中所占分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方面原因是,既有文艺学这种强势学科对写作学的通吃,又有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等学科对写作学的蚕食,写作学自然沦为没有学科背景的“四不像”学科。在文艺学的研究者的眼里,写作不过是等同于修辞等的“小儿科”;在从事古典文学的研究者看来,写作的基本规律、方法和技巧已属常识;在从事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的研究者心目中,思潮研究、文学文化学研究等才是主流,而写作技巧等不过是进入文学创作场域的低配。这就形成了谁都可以教写作、谁都在教写作的局面,教写作的门槛似乎非常低。而且,别人“玩票”教写作,有着强大的学科背景作为支撑。唯独专事教写作的教师,必须借助于各个学科的写作资源,反倒成了“打酱油的”(1)。没有了学科依傍的写作学,存在的合法性自然就遭到了质疑,直至完全丧失了学科地位。颇为吊诡的是,似乎又是一夜之间,创意写作出现在各大学院的中文学科体系里,不仅讲授者趋之若鹜,还成为学科发展新的增长点。一度被放弃的写作学,一旦穿上了“创意”的马甲,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对象。尽管创意写作尚处于起步阶段,创意写作“为何”“何为”等最基本的问题并未厘清,但对于被放弃的写作学来说,无疑就是还魂的仙丹、起死回生的圣手。毫无疑问,创意写作方兴未艾,前景似乎一片光明。但是,不管走了多远,不能忘记出发的目的,我们需回到原点,深度思辨创意写作的本体。首要的问题是,我们必须回答创意写作何以产生,与传统的写作有什么差异。如若没有差异,创意写作不过就是噱头,甚至就是概念炒作。

创意写作概念源自美国。课程改革是美国创意写作生发的内驱力,也是创意写作的开端。具体说来,就是传统修辞学与新兴英语文学之间的博弈。直到19世纪后期,修辞学仍旧是大多数欧美国家正规教育的核心课程,主要讲授希腊语和拉丁语语法、古典文学和逻辑等。当时,大多数高等院校没有开设写作或英语文学课程。创意写作旨在冲破以修辞学为核心的课程体系的包围,建立起以现代英语写作为核心的课程体系。二者的差异在于,在修辞学课程中,读写教育的基础是语言的应用和语法训练。而注重自我表达,是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核心教育理念。此乃读写教育向创意写作教育转向的关键因素,而新兴的英语文学课程正好拓展了创意写作空间(2)。

何谓创意写作?关键在于“创意”。创,即创造、创制、首创、开创,从无到有。意,即意思、愿望、观念、想法。创意,即创造性的想法、构思。与创意写作相匹配的英文词语是creative writing。creative意即创造性的、有创造力的、有创意的、“、创新的、创造的、独特性的,等等。creative writing 作为一个合成词,其专有名词属性并不强。当然,不管是中文的创意写作,还是英文的creative writing,皆指称着文学创作。也就是说,创意写作的核心就是文学创作。唯有视“独特性”为至尊的文学创作,必须将“创意能力”拓展到极致,否则便难以成为“独特的那一个”,就是平庸之作。此外,作为文学术语的创意写作,还具有如下的审美内涵:其一,21世纪,科技发展日新月异。创新是科技进步的基点,创意是创新的先锋。社会需要复合型人才,更需要具有创意能力的人才。如果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科技的进步离不开创意和创新,那么创意写作就是助推第一生产力发展的那个支点。其二,因为科技日新月异更新知识体系便成为日常。学习需要思考,思考需要智慧,智慧离不开创意能力的提升。创意能力是天赋,但更需要系统训练。创意写作无疑是提升创意能力和拓展创新思维的助推器。其三,强调创意,强调写作的原创性、独特性、个人性(甚至是私人性)和不可复制性,试图捕捉转瞬即逝的感觉、灵感,将艺术生产的独特性运用于人类精神生活的其他方面。其四,作家成为讲授的主角,而非没有任何文学创作经验的教师生硬讲授创作原理。创意写作不再纸上谈兵,而是现身说法,自然更具有效性(3)。

创意写作何以在国内风生水起?主要说法有三:其一,文化产业化与文学数码化导致影视得势,而传统的纯文学失势。影视是当下主流艺术样式,“文学成为影视艺术的中介,以及其他文化艺术样式的前文本”(4)。传统的纯文学不再一统当代文学的天下,文学创作不再是少数天赋作家的特权,而成为文学编辑、编剧、广告策划人、书评人、影评人和乐评人等的必备素养。因此,创意写作既是大势所趋,又是自救与革新。其二,改革开放催生了林林总总的创新焦虑。而且,构建中国梦必须运用新的文化言说方式和话语,以期实现文化传播的有效性。当下,“中国面临的挑战非常多……族群弥合、阶层弥合、社区共治,等等。中国需要回答国家内部不同民族的不同诉求,融合各个阶层、不同性别、不同地方的文化意志,争取国民共识,塑造统一的大国意识形态……(并将这种)中国梦输往海外,获得世界性的认同”(5)。其三,传统文学教育的含混与孱弱。长期以来,汉语言文学的学科架构导致语言与文学混为一谈,即语言与文学“一锅煮”。虽然二者是一体两面,但确实有质的差别。这就导致了文学学科属性出现偏差,重视“基础类”“研究性”,忽视“艺术性”,这显然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文学教育不仅仅应该教授语言修养、文体格式,更应该训练个体表达和创造思维(‘自我诗化’)。因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恰恰存在于语言之外,文学的本质是‘艺术’,不是‘语言+艺术’。文学教育应该独立,应该回归其艺术教育的学科本性。”(6)

目前,学界更多是从外部寻找创意写作生发的原因,或者说,着重探讨的是外部推动力,而对于写作内在需求关注得却非常少。虽然强调创造性,但大多语焉不详。至于为什么需要创新和创造,大多又循环论证,最终回到外部的需求上,即上述所谓的“文化层面”“国家层面”和“教育层面”需求,鲜有探讨作为艺术创造活动的创意写作,其内在的艺术需求究竟是怎样的。艺术创造活动显然源自异乎寻常的情感体验、独特的观察力和强大的感受力,从而产生具有震撼性的生命体验和审美观照。这一切必然源自个人性、主观性极强的审美冲动。事实上,一切都在发展,人亦是。人的内在需要,尤其是审美需求——自我心灵的充分释放与阐释,自我的追问与反思,自我的未来想象,以及诸多试图摆脱的困厄和尝试回答的诘问等,在过往的写作中未能释然,留有太多的处女地。或者说,旧有的审美经验和表达已经无法满足当下的变化和需求,必然需要一种更为新颖、独特的表达方式,即所谓新的创意,包括内容和形式。

互联网时代,信息高速路的无限联通,日常生活全球化使广袤的地球如同可以畅行的原乡。因为高度的城市化,人们不得不适应生活的快节奏。信息潮涌,资讯铺天盖地,几乎没有了信息黑洞、死角。阅读和写作成为大多数人的日常,显而易见,并非正襟危坐读纸质读物才是阅读,手机阅读所能获取的信息空前繁盛。写作已经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微博、微信公众号等新型传播平台,催生了全民皆可写作的盛况。因此,曾经的所谓精英写作不再为所欲为,必须接受更多具有相当审美水准的读者的监督,甚至挑剔,必须穷尽一切创意能力,才可能赢得读者认可。诸如经典长篇小说中出现的无节制的长达数十页的心理独白,巴尔扎克式事无巨细的写实描写,王子公主必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老套童话叙事模式等,显然已无法满足读者的审美趣味。更何况,随着时代语境的变化,当下人的情感体验今非昔比,必然需要更为新鲜的艺术表达与之匹配。鉴于此,创意写作并非天外来客,而是源自心灵原乡的新的审美冲动——是不经意间的灵光乍现,是苦思冥想之后的幡然顿悟,是反抗循规蹈矩的艺术策略,是为一成不变的生活点染生机,是给琐屑、平庸的人生注入一抹艺术的光亮。一句话,创意写作是对传统文学写作的艺术表现的强化、深化和创新。

既然创意写作从本质上说是源自心灵原乡的新的审美需求,那么我们是否具有创意独具的审美感知、认知能力呢?今天,当我们面对浩瀚的艺术长河,惊叹于古代的艺术瑰宝,不由得在前人的艺术创造能力面前自惭形秽,甚至发出了“我们的想象能力大不如前”的慨叹。但这种厚古薄今完全没有必要。一方面,这种评判是不公正、不平等的。也就是说,我们把过往数千年的艺术创造成就与当下这个相当短促的时代相比,好比拳击赛中的重量级与轻量级拳手在搏击。另一方面,仅就想象力而言,初民时期,人类认知水平低下,无法解释诸多自然现象,自然就用恢宏的想象力来弥补解释、认知能力的不足。于是就产生了美妙的神话,以及令我们沉醉的具有朴拙之美的石刻、岩画、雕刻、陶器等。随着知识的积累,认知能力的增强,尤其是科学技术的进步,神话等日渐祛魅,人们越来越现实,想象力似乎弱化了,审美的空间似乎也变得逼仄了。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二者其实难分伯仲,不过是审美表达方式的不同而已。前者是创意的恣肆铺陈,后者则是创意的巧妙点染。

尽管不少论者惯于忧虑审美直觉可能随着现代文明的演进而弱化,尤其是工业时代的来临,人的异化导致了审美能力的退化,但不得不承认,人类的科技水平一直在进步。尤其是当下,当尖端科技将各种神话传说变成了现实,将种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想象力显然得到空前激发。诸如,人也可以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借助飞机、火箭等高科技工具,各种高科技美容术的出现确实可以延缓衰老,5G已经实现了曾经的幻想——“天涯若比邻”。当人类文明整体发展,自然而然就拓展了巨大的想象空间。随着人类的活动范围不断扩大,人类的眼界和心界必然得到拓展。因为见多识广,必然会激发出更大的想象能力。相反,鼠目寸光和坐井观天,必然无法张开想象的翅膀。因此,我们不必厚古薄今。倘若任何一个时代的人能够穿越到当下,一定会惊呼已经置身传说中的殊方异域。

当下,想象创意能力的整体提高,必然需要更为独特、新颖的创意表达与之相匹配。毕竟,旧瓶确实无法装新酒了。此外,就艺术门类内在的发展规律来说,旧有的艺术成果虽然璀璨,但不得不承认,囿于审美感知和认知能力的历史局限,其发展肯定存在着诸多不足,必然没有尽善尽美,仍旧需要用新瓶去装旧酒。比如,现代小说的叙事技法比古典小说有所改进,仅就古典小说中出现了较多的补叙而言,就是叙事瑕疵,而现代小说家们早就将其规避;贺兰山岩画对线条的朴拙处理,反映出的是技艺(工具)的粗疏与不成熟(艺术家的工具相当于作家的技巧)。

如今,纸媒的弱化,电视媒介的式微,新媒体(包括自媒体等)的风生水起,乃科技创意能力不断提升之后的必然。媒介载体发生了巨变,自然需要承载更为适配的内容,需要更为新鲜的创意转化。当碎片化阅读、图像化阅读成为常态,传统的表达方式必然被抛弃,必须翻新和创新,才能与时俱进。毫无疑问,图像化阅读更利于输入和接受。尽管文字的表达魅力永远不会被图像掩盖,但不得不承认,传统的文字表达已经危机四伏,必须做出有创意的调整才能适者生存。当下,我们的技术创新能力是空前的,但是,必然要求审美创新能力与之同步。而创意写作恰好是提升审美创新能力的一种催化剂。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无创意必然死路一条,毫无胜算。创意写作既是大势所趋,又是适者生存,还是提升审美能力的必由之路。

如果说创意写作是为了呈现源自心灵原乡的新的审美需求,转换心灵原乡的审美直觉和审美冲动,那么我们是否具有这样的创意写作(表达)能力?或者说,写作的创意如何能够实现呢?

与厚古薄今相反,不少人不遗余力地夸耀,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似乎已经登峰造极。果真如此吗?我以为,不论是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的发展都还远远不够,仍旧在路上。这并非是因为我们太过贪婪,并非是我们的欲望沟壑难以填平,而是我们受制于创造能力。我们仍旧被形形色色的现实困厄围困着,身不由己。只有在灾难面前,人类才会发现自己是多么地软弱无助。我们还在为生计艰难打拼,审美直觉早就被扔到了荒郊野岭,更遑论审美的日常化和大众化。也就是说,在创意的审美表达这条无极之路上,我们顶多才刚刚启程。而且,我们清醒地意识到,外在的掣肘我们暂时无法抗拒,只能选择负重前行。我们必须发现苦难之中的诗意,必须找回沉睡于心灵原乡中的审美直觉,用审美情怀来抚慰自己。如是,我们就可能拥有将所有的人间疾苦以及心灵的灾难转化成审美观照对象的能力。这种诗意、诗性情怀的培育,自然离不开创意表达的滋养。

如何才能让写作大众化、日常化又不降低艺术品格?由此来看,创意写作之路才刚刚起步。从此种意义上说,当下风生水起的创意写作,本质上还是为少数人量身定制的。或者说,不过是培养种子选手或种子教师,寄望于这小众中的小众能够将创意写作的种子广泛地播撒下去。当然,不管是传统的写作还是创意写作,显然都是追寻返回心灵原乡的秘密路径。当下,创意写作面临诸多窘境,但亟待解决的问题是,内部“弃类成体”势在必行,诸文类的分体是必然选择。分体之后,各自按照自身的本质属性去确立本体定位,才更具可操作性,才能够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

创意写作从本质上说是重返心灵原乡,对审美感知、认知进行创意艺术转换。而穷尽传统的文学创作的创意表达,无疑是创意写作的根本。具体说来,创造性、独特性和不可复制性是创意写作的灵魂。第一,是情感体验的独特性和深刻性。创意写作是审美的艺术创造活动,审美主情,若未动情,自然就无所谓创意写作。审美虽主情,但不能与思想性疏离,即审智。或者说,思想孱弱,情感必然就单薄;没有被情感浸润的思想,必然干枯而缺乏生机。既具有厚实的情感,又具有震撼的思想,必然是佳作。第二,独特的观察能力。创意写作的情感体验来自哪里?当然离不开独特的观察。无须赘言,但凡伟大的艺术家都在用心用情观察。或者说,他们都拥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可以从事物的表象洞察本质,能从大众习见或视而不见的事物中发现宝藏。这独特的观察能力(包括观察视角)映照的就是惊人的创意能力,必然是生成艺术精品的不二选择。第三,独特的感受能力。尽管作家的观察肯定是用心用情的,但观察本身具有局限性,必须通过感受来弥补。观察通常在外部用力,而体验主要着眼于内部;观察通常是平面的,只有感受才能沉潜于内部。然而,情感(情绪)最为复杂、微妙,往往难以观察到,只能依赖于主体感受。第四,独特的想象力。情感体验离不开观察,观察的成效依赖于感受。观察的客观对象如果仍旧是客观的存在,观察到的客观对象,必须成为主体感受的重心、焦点,才有可能成为文学艺术创造活动的源泉。客观对象与主体感受越是紧密、亲密,甚至合二为一,自然就越能促成文学艺术创造活动的狂欢。二者显然不可能自发合体,而是需要媒介,需要一个两头通吃的中间人,那就是想象。想象通常通过虚拟、变形、位移、假定、揣测、移情等手段,打通主客体之间的情感联接通道,从而实现主体客体化/客体主体化,甚至是主客体不分,物我两忘。第五,对于作家来说,艺术的观察、感受、情感体验和想象,最终都是为创作(表达)服务的。如果不能将独特的观察、感受、情感体验和想象表达出来,作家的生命体验依旧与普通人无异。因此,在创意写作的五个环节中,表达无疑是驿站,既是终点又是新的起点。这里的表达,不谈写什么,只谈怎么写。因为时代在变化,新的写作题材肯定会不断涌现。因此,探讨写什么,意义不大。非要谈,可以概括:为“写别人写不了的”和“写别人写不好的”。

注释:

(1)(3)见张国龙:《何去何从的“写作学”——兼谈“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的关系》,《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2)见刘卫东:《创意写作基本理论问题》,第50-53页,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

(4)(6)葛红兵、许道军:《中国创意写作学学科建构论纲》,《探索与争鸣》2011年第6期。

(5)葛红兵:《创意写作学的学科定位》,《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