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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搞文学这条路
来源:长江日报 | 祝勇  2024年08月15日08:27

1990年,我从北京一家重点大学毕业,被分配至一家研究国际关系的研究所工作,是国务院某部下属的一家综合性国际问题研究的学术机构,主要着眼于当下外交政策与国际事务领域研究,是党中央的重要智囊机构,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全球智库排名中居中国第一、亚洲第四、世界第十八名。在这家研究所,我从二十二岁工作到三十四岁,从青春走向而立,也从文学青年走向“新锐作家”。

假若我对国际问题有足够的兴趣,没有比研究院更好的单位了。然而,尽管我的身边都是在国际关系领域叱咤风云的大学者,今天都是国际关系研究领域扛鼎式的人物了,他们曾都是我那时的同事,每日一起上班下班、食堂吃饭,无奈我对国际关系研究毫无兴趣,我的业余时间,都是在办公室里偷偷进行文学写作,直到深夜才回到宿舍。像北京许多“中直”“国直”单位一样,研究所在一座大院儿里,采取“前朝后寝”的格局——大院儿的南半部是办公大楼,北半部是生活区,家属宿舍、卫生所、招待所、食堂、澡堂、幼儿园等一应俱全,三个月不出院子也照样过日子。“前朝”和“后寝”之间,是一道有武警站岗的大门。院子很静,可以沉下心来读书,躲进小楼成一统,任尔东西南北风。别人的心里装的都是国际风云,我心里却充满了风花雪月。

研究院自然是研究单位,学术气氛严谨,生活气氛也有点严肃,前辈学者大多不苟言笑,这与开放、热情、自由的校园气氛有点反差,一向思想活跃、有创造性的我们多少有一点不适应。我从小到大一直是“孩子王”,所以到研究院以后,与一起分配来的同学们担负起组织舞会、春晚、足球比赛等文体活动的职责,为这座学术气息浓厚的大院注入了青春的活力,一下子将院里的年轻人凝聚起来。当年我们足球队的多名主力,如今已是研究院的领导,让我不能不感叹时间流逝之迅疾,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都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而已。当时的院领导看中了我的组织能力,很快任命我为院工会副主席,我也被评为部机关的“十大杰出青年”。由于研究院是厅局级单位,朋友们都戏称我为“副局级”。后来回想,才意识到院领导当年对我的培养之意,甚至为我铺好了一条政治上“进步”的康庄大道。非亲非故,没有“背景”,仅凭一己的努力,就得到领导的青睐,那时机关风气之纯净,至今令人动容。只可惜我文学的“毒”中得很深,放着领导安排好的阳关道不走,一心只想走文学这座独木桥,想必我这个“阿斗”,让领导既伤脑筋又伤了心。每思至此,对当年的领导,既心怀感激,又满怀歉意。

我是固执的,但我不是任性的。对自己的选择,我是认真的、谨慎的,并非肆意而为。我知道自己爱什么,不爱什么,所以对于自己的路,我有成熟的思考。一旦决定,就“虽九死其犹未悔”。我知道写作这条路是艰辛的,没有谁能帮助我,也没有一蹴而就的胜利,必须有蚂蚁啃骨头的韧性,必须经历温水煮青蛙的煎熬,但是我爱,我就别无选择。为此,我愿意忍受所有的伤痛与艰辛。

当时,文字世界里的我手无寸铁,手里没有一部(篇)成熟的作品,不像刘绍棠老师,十五岁写了《青枝绿叶》,也不像王蒙老师,十九岁写了《青春万岁》,二十二三岁的我,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能在文学领域里大获全胜呢?大概率的事件,是在文字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了一生,依然一事无成,这岂不是以自己的生命来赌博吗?在天命之年回想往昔,倒是觉得当年有一点鲁莽,有一点“无知者无畏”,也有一点后怕。

王蒙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搞文学这条路》,文章说:“真正的大作家都是生活培育出来的。动不动就想放弃自己在生活中的已有的岗位去搞文学,常常反映了自己对生活的冷漠,反映了自己创作源泉的枯竭,常常反而搞不成文学,或至多成为空头文学家。我多次著文说过,文学本身并不能产生文学,文学来自生活。”

这篇文章写于1985年,当时我正在读高二,可惜没有读到,若是读到了,一定会吓出一身冷汗。因为我从校门到校门的人生轨迹,注定了我没有太厚的生活积累、太深的生命体验,这些象牙塔里的生活,都将成为一个写作者的短板。而王蒙、刘绍棠、张贤亮这一代作家,写作起步很早,他们的坎坷经历,反而为他们后来的创作积聚了能量,成就了他们在新时期文学中的傲人成就。这是那段不寻常岁月的“反作用力”,命运的阴差阳错,成全了他们,所有被耽误的时光,又都“连本带利”地归还给了他们。

相比文学前辈,铁凝、莫言、余华这批作家,虽然没有经历政治运动的折腾,但他们是从乡土民间摸爬滚打出来的,同样具有与生俱来的优势。我此前从重点中学到重点大学,但在写作这个赛道上,这一切都将被归零,甚至成为负资产,因为我的生活积累,可以说非常的贫乏,与文坛上那些成熟作家不可同日而语。1986年我在沈阳二中的图书馆里,从当年第三期《人民文学》上第一次读《红高粱》,完全被震傻了,坐在阅览室里一口气读完。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那么的汪洋恣肆、放荡不羁、阳气充沛,我从没见过有人这样描写中国的乡村大地,所有的悲苦与欢乐都汇聚成莫言充满韧性与弹性的语言,转化成为中国当代文化的精神资源,甚至成为中国精神的象征。这种感觉并非我独有,许多人都表达过读《红高粱》时的震撼。东西说,读《红高粱》的时候,他刚从河池师专毕业,分配到他家乡的天峨中学任教。“这部小说的想象力、野句子以及对‘亲人’的‘丑化’才能,一下就把我震蒙了。这和我熟知的中国小说大不同,听觉、视觉和味觉稀里哗啦齐上阵,小说天马行空,严重刺激我的神经。”因此对于作家来说,经历比学历更加重要。正如王蒙先生所说的,“是天与地、人与人、金木水火土、爱怨情仇死别生离、工农兵学商党政军三百六十行产生文学”,“文学本身并不能产生文学”。

但任何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搞文学这条路》所言,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至于另一方面,王蒙先生在1997年才说道。这一“大喘气”,喘了十多年。在一篇名为《写作这一行》的文章中,王蒙先生提到了写作的悖论,说:“你是爱生活才写小说的,但是你为了写作常常需要‘放弃’许多生活。人们在忙着各种活生生的事情,而你躲在一角自思自叹,自爱自怜,咬文嚼字,如醉如痴。”

也就是说,文学固然要贴近“生活”,但是与“生活”贴得太近了,被“生活”裹挟着走,写作就会被吞噬。因此他说,写作“常常是与客观世界拉开一点距离,深深地潜入自己的内心世界,保持一点赤子之心、天真之心,一点书呆子气,才有可能进入创作过程。如果你太积极地入世,拥抱世界,清醒地懂得什么可以当真,什么只是说一说的,你很可能由于过分冷静而丧失了写作的激情与想象力,丧失了浪漫更丧失了天真。”

这段话切中我的心,在我看来,作家固然要保持对世事的醒察,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但写作又必须是凝神静气的,不能心猿意马,鱼与熊掌兼得,这也正是专业写作者存在的必要。王蒙先生在他的自传中写道:时为中学教师的谌容为了写作小说《人到中年》,去北京同仁医院体验生活,而始终完不成学校的教学任务,连东城区教育局局长都把她视为“老大难”,显然是为了《人到中年》的写作而暂时放置了在自己学校的“生活”。我从冯骥才先生的自传《无路可逃》中读到了更“惊心动魄的一幕”:为了写作,他竟然希望汽车压坏自己的脚,以求通过养伤来换取写作的时间,堪称悲壮了。因此,作家在拥抱“生活”的同时,必须为自己预留一个相对自足和独立的空间——这个空间既是物理上的,又是心理上的。应当注意的是,王蒙先生写下前文《搞文学这条路》,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过热的年代,所以他给跃跃欲试投身于文学写作的年轻人泼一点冷水,而王蒙先生写下后文《写作这一行》,是在十年后的九十年代,又是经济过热、文学被边缘化的年代,文学的处境已经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所以他给有志于文学的年轻人鼓鼓劲、正正名。而我开始写作,正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是下海热潮兴起、文学走向冷寂的年代,一个执着于文学的年轻人,就必须保持他的独立与操守,也必将承担起时代施加在他身上的重量,所以王蒙先生写于九十年代的《写作这一行》,更加贴合我心。

总而言之,我还是为当年的抉择而深感庆幸。是当初的抉择,让我一生从事着自己热爱的事业。

写作,一直在命运的前方等着我,我无路可逃。

我喜欢王蒙先生的一句话:我写作,因为我是王蒙。

但我想说的是:我写作,虽然我不是王蒙。

我走的每一步路,我的每一个人生选择,我爸爸都是捏了一把汗的。但他从来没有说过,是我到了爸爸这个年龄之后,自己悟出来的。

五十岁的爸爸,看二十岁的我,与五十岁的我,看二十岁的自己,应该没有多大的区别。

可惜那时,我从来不曾顾忌过爸爸的想法。什么事都是自己定,从来不曾与他商量。

开始写作的那段岁月,我是体会到了命运的落差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被誉为“天之骄子”,堪称人中龙凤,然而进入九十年代,商品经济大潮兴起,知识分子突然又不吃香了,甚至出现了“造导弹不如卖茶叶蛋”这样的顺口溜。这并非戏言,某位搞导弹研究的专家在一次采访时也说:“那个时候赚的工资的确不如卖茶叶蛋的钱多。”不知有多少文人学者放弃了自己心爱的研究事业,纷纷下海捞金。他们的选择,也被视作顺应时代潮流的象征,但仍有一些学者不为所动,困守书城,所以这位专家还说:“就是穷光蛋也要拼命干,这是我们真正的精气神,就是要加快完成这个任务”。

所以,在那样一个年代里对文学充满憧憬,在别人眼中无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我的宿舍,在大院儿“后寝”部分的一个红砖筒子楼里,二层最里间是一个套间,里间是我和赵阳,外间是钱立伟和秦毅。赵阳和钱立伟都是我在“国关”的同学,前者是英文系,后者是日法系(和刘欢一个系),都在“现代所”欧洲处工作。秦毅学日语,在东亚处工作。宿舍十分简陋,除了木板床,每个房间只有一张桌子,是二人共用的。没有台灯,房屋中间只有一盏白炽灯,发散着虚弱的光。下班以后,如果他们都在宿舍,我就去办公室写作;如果他们不在,我就可能在宿舍写作。宿舍没有电脑,只能手写。全楼只有一部电话,放在二楼楼梯口的窗台上,有电话来,谁听见谁喊人来接,有时接电话的人要从楼道最深处跑出来接电话。

应届毕业生工作第一年,根据中央指示要下基层锻炼一年,我去的是宁波的一家保密单位。那是1990年,改革开放只进行了十余年,各方面条件还不够好,整个宁波给我的印象都是昏暗的,充满了鱼腥的味道。我在宁波第一次看见一种简易的小便厕所,只有小便池,沿着墙根排布,行人内急时,对着小便池就可以方便,身后没有围墙遮挡,男男女女在身后来来往往,那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好。那是真正的“便所”,方便小便的“便所”,想必这种“便所”早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那家保密单位没有宿舍,把我们安排在办公大院门口一个简易房里,只有薄薄的水泥房顶,没有隔温层,所以冬冷夏热。宁波夏日的气温高达三十八摄氏度,有时超过四十摄氏度,又靠近海边,水汽蒸腾,有如蒸笼,简易房在白日里晒了一整天,积温很高,下班后一进去,有如进了桑拿房,夜里根本睡不着觉。冬天又很冷,那种湿冷一直渗入骨髓。在宁波,我第一次经历了南方的大雪,下雪时屋里却要开窗户,因为宁波没有暖气,外面比屋内还暖和一点,所以下雪时我们都开着窗户。我后来对记者讲到这一段经历,记者小朋友好奇地问:“为什么不开空调呢?”这相当于晋惠帝司马衷对要饿死的人问:“何不食肉糜?”1990年的中国,又哪来的空调呢?当时有人告诉我,有北方人到宁波,冬天不适应,手脚会生冻疮,我平时就尽量戴手套,连写作时,都只能戴着手套写,所以字大如斗,一页纸根本写不了几个字。就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在业余时间坚持写作。

身在异乡,感情受挫,看不见未来,所谓的“残酷青春”,我想我是有发言权的。这是一段惨痛的记忆,却让我的内心变得坚韧,这是岁月给我的额外一笔财富。我开始拥有属于我自己的经历,每一个人的经历,都不会比别人更逊色。那时我已意识到,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一个写作者的必修课,过不了这一关,成不了一个合格的作家。郁达夫1924年去看望屋子里没有火炉,只穿着两件夹衣,用被子裹着两条腿在桌旁写作的沈从文,后写下一纸《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发表在《晨报副刊》上,表达了对文学青年恶劣生存状况的激愤。后来我读老作家艾芜先生的回忆文章,读到他在厦门时,住在一个小旅馆里,给上海光华书局出版的《读书月刊》投稿,希望挣一点生活费,稿子登出来,他写信去要样刊和稿费,“却像石沉大海,得不到回音”。后来他去上海,找不到工作,为了养活自己,又给《时事新报》的《青光》副刊写稿,稿子登出来,他去要稿费时,报社却“像打发叫花子似的”丢给他一块钱,气得他“当场撕了那张纸票”。现代书局出版《现代文学评论》征集小说,他投了一篇去,入了前三名,这三篇小说合起来出了一本书,他写信去要样书和稿酬,对方竟然完全不搭理。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说:“作家如果只靠写一篇文章的稿费生活,是不能继续活下去的,必须靠过去写的许多作品集成集子出书,再从每本卖价中抽百分之几的钱,作为继续写作的凭借……一本书行销数小,作家靠版税生活毫无把握,平时过着经济窘迫的日子……这还是指当时通货没有恶性膨胀的时候,一到了通货恶性膨胀,什么版税、稿费全不抵事了,作家只好搁笔,另找生活的出路。”

1949年以后,作家的收入状况好了许多,真有当家作主的感觉,像我的恩师刘绍棠先生,1953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青枝绿叶》,得稿费五千余元,在北京府右街光明胡同买了一个“三合院”,只花了两千元。也就是说,他一本书的稿酬,买下两座三合院或者四合院还有富余。但自我开始写作的年代,稿费又变得越来越吝啬。2012年的一则报道说,演员片酬25年以来涨了5000倍,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文字工作者稿酬待遇标准十几年没变。作家毕飞宇说:1991年,他发表了中篇处女作《孤岛》,得稿费1700元,相当于他当时三年的工资,2022年,他发表一个中篇拿到的稿酬是几千元,但只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这些年来稿费的确是上涨了,但是作家们‘相对贫困化’的现象却越来越严重。”

因此,决定忍受苦行僧般的生活去从事写作,还是放弃写作去当官发财,是摆在当年每一个文学青年面前的选择题。那时还没有网络文学,青年写作者几乎无法通过写作获得优厚的报酬,文学青年的道路,是非常狭窄的。

有不少人问我,写作既然如此艰难,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其实我没有坚持,只有热爱,只要热爱,你就不会放弃。至少我们的运命,比起青年时代的沈从文、艾芜要好出许多吧。从这时开始,我陆陆续续写起了散文,也陆陆续续发表在一些省级文学刊物上,像《九溪梦寻》《等待月亮》《荆轲塔下》《桨拨千年月》这批散文都是这时写的,发表在《星火》《长江文艺》《青年文学》这类文学期刊上,习作的气味很浓,后来编成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时为1993年,我25岁。这些散文,如今已不忍卒读,令我想方设法地“销赃灭迹”,但客观地讲,文学是我的梦,这是我一生不变的约定。

【作者简介:祝勇,作家、纪录片导演,艺术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新散文代表作家。现任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故宫文化传播研究所所长。著有长篇小说《血朝廷》、艺术史散文《故宫的古物之美》《故宫的古画之美》《故宫的书法风流》《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等数十部著作。“祝勇故宫系列”获郭沫若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