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诗人还在争分夺秒
7月22日,王计兵在江苏昆山送外卖途中。
7月26日,江苏昆山,王计兵在自家的杂货店。
7月20日下午,王计兵在江苏苏州一家书店参加作品分享会。
王计兵的家中摆满证书、奖杯、诗刊。
他害怕写不出诗
写诗,必须要写出诗。
一天写不出诗会失眠,第二天“疯狂去跑外卖”;短视频刷多了写不出诗,就卸载软件;参加作品分享会没灵感了,就步行去高铁站,写出诗再打车——以“外卖诗人”身份走红后,56岁的王计兵更看重诗了。
他已经出了3本诗集,第一本《赶时间的人》在某网站2023年年度诗歌图书榜上排名第一,评分8.4,销量近10万册。
不少人读过他的这首成名作:“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世界是一个地名。”
“卖书的收入是我一年送外卖的两三倍。”王计兵说,他还在江苏昆山送外卖,维持写诗的灵感。
“我今天又写了好几首诗。”7月21日,他送完外卖回到经营了十几年的杂货店,兴致勃勃地谈论当日的“战绩”。
商店位于玉山镇一条不起眼的小路上,平日里,主要是王计兵的妻子郭依云看店。2017年以前,王计兵的生活主要是进货、去铁道上当装卸工、去工地上捡破烂。从2018年开始,他中午吃完饭就出去送外卖,一直送到晚上11点。
如今,写书、卖书、外出交流成为他的日常。邻居看到他几日不在店里,就知道他又出去参加活动了。
7月20日,他辗转苏州、昆山,连着参加了两场作品分享会,推广今年2月出版的第三本书《低处飞行》,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主办方问他吃什么,他说“办好事比什么都强”。尽管参加过很多分享会,他仍然不习惯去饭局,不愿多交际。
他还担心自己表现不好,令活动组织者失望。前不久,他去一个书展,临上场前得知哥哥生病,提前想好的演讲内容忘了大半,“到现在还懊恼”。
7月下旬,他又去内蒙古“采风”,每天凌晨3点起来写作,6天写了20多首诗、一篇1.5万字的散文,一写完就发到活动信息群里。“不想给人诟病,说你看你请来的这个人没水平。”
王计兵总认为,自己出书“社会价值大于文学价值”,配不上这份荣誉。
他也确实很想出书。第一次收到出版社邀请,他“害怕对方反悔”,连合同都没看就签了。样书寄到,他飞奔回家,拆快递手都是抖的。家人说他,“眼睛都亮了,干活更有劲了”。
记者是王计兵眼中的恩人。他把记者的微信对话框置顶,手机保证静音。“你问吧,我什么都配合你。”要是报道的阅读量不高,他就把链接转到各种聊天群里。
2023年,他凭借诗集《赶时间的人》获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诗歌奖,说“有恩情的成分在里面”。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说“肯定和这个身份(外卖员)有直接关系”。在会员名单里看到“王计兵”,他不敢确信是自己,去百度百科上搜索同名的人。受到权威人士祝贺,他才敢在朋友圈转发消息。
他“绝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每次参加作品分享会,他会提前一小时到场,用钢笔在书上签名、写赠言,再盖上印章。
这两年,每天早上王计兵一醒来,就上网刷自己诗集获得的评分、评论、在图书销售平台的排名,阅读有关自己的新闻,“正面、负面都看”。
有一次,他公开提到送外卖时最喜欢下雨天,被同行批评“没考虑到专职骑手的权益”,他赶紧发帖道歉,“要衡量自己在读者中的位置和形象,及时调整自己的言行”。
“突然全世界都支持你,你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件事呢?”王计兵说,自己好不容易实现梦想,如果因为不努力而梦想终止,很可怕。
他不能接受这件事。
光“读”已经不够了,他要“写”
王计兵等读者等了20多年。20岁出头他开始做作家梦,创作过多篇小说,其中一些还发表过。
那时,他写小说的主题都贴近现实,有反映村里干部作风的,有批评浪费粮食的,也有讨论年轻人和父辈隔阂的。村委会收发室常收到他的样刊、稿费。起初,王计兵的父亲很自豪,村里还讨论他的作品。
只不过,小说取材于现实,人们一看就知道写的是谁,王计兵得罪了不少人。有一次,村委会保安找到家里来,打了他父亲一顿,说王计兵写他上班时打牌、巴结村干部,还把他比喻成秦桧。
“不要再写了。”父亲说,但没真的干预。后来,王计兵为了创作小说,穿着一身白衣在村里走,体验丧父的感受。父亲一气之下烧了他20多万字的创作手稿,他说“想当一个伟大作家”的梦碎了。此后两个多月,他看到父亲就躲,不和他讲话。
后来,他多次讲,这是他前半生最痛苦的一件事。一直以来,他把文学当成朋友。“谁都不要理我。我和任何人都没有瓜葛。”
王计兵成长在江苏邳州的一个小村庄,他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借粮。有一次,家里实在没吃的了,父母拎着袋子,去地里割麦穗。还没灌浆的麦穗里都是水,父母把麦穗磨成草皮状,再放到热水里煮沸,拧成一团团来吃。
太难吃了。每吃一口王计兵就要使劲儿喝水,走起路来“肚子里的水‘咣当咣当’晃”。
一个他至今难忘的场面是,村里桥边坐满了人,人们在聊天,他从中间穿过,没人注意他、和他打招呼,他“就像空气一样从中间穿过去了”。这使他对人的身份地位很敏感,成名后,有人要求他当着一位“有身份的人”的面作诗,他死活不肯,给5万元也不肯。
他写乞丐:“弯曲成问号的老人,手里捧着的大号铁碗/多像是提笔时不小心滴落的一滴墨/一处书法的误笔在人间行走/我多希望他手里托着的是一块巨大的橡皮/只需轻轻一擦,就能擦去。”
他写清洁工:“那个穿橙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斜靠在墙角上睡着了/扫帚抱在怀里/有鼾声如隐约的雷……我多想变成一面墙/在她身边矗立/可我只是一阵风/在墙的夹角处/完成一次急速的转向。”
他还写保姆、找工作的年轻女子、农民工,也写他自己。
“我遭受的白眼像白云一样多/赔出的笑脸像星星一样璀璨……我也有自己独立的国度/我沸腾的血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我嶙峋的瘦骨就是我耸立的山川。”
写下这首《招魂帖》前,他送外卖没停好车,被小区保安锁车,5单外卖全被罚款。写诗帮他发泄愤懑。
尊严是奢侈品。结婚前,王计兵盖不起房,去岳父家买礼物的钱都拿不出。他去亲戚家借钱,亲戚问他能不能还,他说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曾去沈阳打工、在村里捞沙,都是为了挣钱改变贫穷的境况。
1988年,初中辍学的王计兵在沈阳,每天扛木头、起钉子,一天挣3.5元。工厂处于闹市,看到城里人在街上消费,他感觉跟自己毫无关系。时髦的女性经过,他也忍不住去看,心里想的是,“她们是你永远达不到的目标”。
回家乡捞沙,沙子磨破皮肤,一天8元钱来得艰难。生活里只剩下挣钱,他又开始痛苦。
在沈阳,王计兵曾发现一处旧书摊,给人看摊,每天能看一小时书,“感觉日子有了盼头”。他在杂志上看短篇小说,给没看完的故事续写结局,感受到主宰人物命运的自由。回到老家后,他不再满足于“读”,开始通过“写”批判现实、表达不满。
很多年以后,父亲得知王计兵进入徐州作家协会,沉默了很久,说“我耽误你了”。王计兵后悔让父亲知道这件事,他在一首名为《父子》的诗里写道:“这就是生活/有时学会一个动作/却要耗尽另一个人,一生的等待。”
父亲在他成名前去世,留给他无尽的遗憾。他写下《父亲没看到铁树开花》:“五十五岁我出版了自己的诗集/算不算铁树开花/父亲过世于三年前/对于一棵生长缓慢的树,三年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一个老人,三年太长了,长于一生。”
写诗,最初是为节省时间
王计兵说,最终把他从痛苦中解救出来的是妻子郭依云。“她让我感觉到一种尊严。你会愿意为这种感觉付出一切。”
王计兵的每一本诗集里都有关于妻子的诗。《老婆的禁忌》讲的是他在崇祯皇帝殒命之地拍照,妻子觉得不吉利,把照片删了。《纽约上空的鸽哨》写他受邀去美国交流后妻子对他的担忧与思念:“27小时信号中断/妻子号啕大哭/距离产生的恶意/包含着历史的硝烟。”
《我笨拙地爱着世界》打动了很多读者,讲的是一张沙发的故事:“邻居送来的旧沙发/让妻子兴高采烈/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一条断掉的沙发腿……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一直以来我不停地流汗/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爱着我爱的人/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
写这首诗的时候,王计兵已经在昆山安了家,诗里讲述的场景发生在他们刚到昆山时那几年。
夫妻俩租不起房子,到处摆摊、流浪,一会儿住在用木板和篷布搭起来的空间里,一会儿睡在干涸河床上的小木屋,一会儿又住进嘈杂的菜市场——两张被人丢弃的床,睡着妻子和3个孩子。
在这样的生活里,一张玫红色的大沙发让王计兵的妻子惊喜,尽管它少了一条腿。郭依云把它搬进小商店,怕压坏它,躺下去睡觉都会小心。
2016年,这张沙发进入夫妻俩攒钱买下的新房。交房那天还没通水电,郭依云在一片漆黑的客厅沙发上默默坐了好一会儿。想到那个场景,王计兵至今“感到心酸”。
他说对妻子有强烈的亏欠感。20多岁时,郭依云嫁给一无所有的王计兵。他们去新疆挖甘草、打土坯、抬木头,抬完木头膀子里扎的都是刺,要用手电筒照着把刺挑出来。
在新疆的一年是王计兵为数不多没有写作的时间。他只想赚钱,“要挑起一个家,只要给钱”。
1994年,郭依云怀孕回老家生产。大女儿出生了,王计兵不得不想办法赚钱谋生,他跟同乡去山东开翻斗车,一干7年。
后来,他就这段生活专门写过一首《那个人》,表达离家后的失落:“开门的是奶声奶气的孩子/他仰着脸仔细瞅了瞅我/转头喊:妈,那个人回来了/一年未见,儿子还是我的儿子/媳妇还是我的媳妇/只有我,从爸爸变成了农民工/从农民工变成了那个人。”
但王计兵也说,那7年的日子“挺有奔劲儿”。他用赚来的钱给家里买了一台25寸彩电,“半个庄就我们一家有”。家里盖新房的钱也是靠开翻斗车挣的。
没有家庭的慰藉,他“需要一点精神支撑”,又开始写作,写的大多是向妻子表达相思之情的文章。他还写过一首讲述工友如何相遇、生活的顺口溜,念给工友听。有一次,他在一本地摊卖的黄历上看到一个故事,和自己曾经写过、又扔掉的手稿内容一模一样。
他坚信是有人用自己的故事投了稿,但两个工友都不信。很多年过去,他成了知名诗人,去央视参加节目,特地对着镜头,又朝那两位工友喊话:“我再告诉你一次,那篇文章就是我写的。”
“他(工友)读不懂我的心理。”王计兵说,被读懂是他的渴望。
后来,他和妻子到昆山打工,迫于生计,妻子不想让他写作。他就在废纸壳、烟盒上写,写完就扔,内容大多是当天发生的事:两个卖水果的吵架了;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狗;看到别人家衣着光鲜的孩子,他产生心理落差。
他跑进小树林里写,写完把废纸壳卡到树枝上,一边大声朗诵,一边表演,在安静的夜里“跳舞”。
有一次,他写了一段“很精彩的文字”,实在舍不得丢,用毛笔写到一张大红纸上,请家人和朋友看。一位朋友说,字不咋地,话挺好,他心中暗喜。
2009年,小卖部添了一台电脑记账,他写的文章终于录进了电脑。
每天清晨5点半,他坐在堆满烟盒、口香糖的柜台,录入头一天写的散文。那是他一天中最清静的时间,顾客不多,周围一片寂静。一个小时后,他从监视器里看到妻子来,就关闭电脑,投入到现实之中。
也是在这段时间,他开始写诗,理由非常现实。他打字慢,为了节省时间,挑文章中精彩的句子上传。一位网友看到,说这是现代诗歌的表达方式,他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写诗。
诗歌短、凝练,看上去与他碎片化的生活契合。他开始在很多网络论坛写诗,有了一群探讨诗歌的朋友。“大家一起聊天,挺开心的。”从2009年到2015年,王计兵白天谋生,夜深人静时钻到论坛里和人聊诗。
2016年,儿子读初中了,一家人当时还没攒够落户的积分,上不了公立学校。相较于打工子弟学校,王计兵和妻子决定将儿子送到条件更好的国际初中上学。
一年近10万元的费用一下把家里拉垮了。王计兵没办法,借了高利贷,又将房产抵押,向银行贷款。最艰难的一段时间,他和老婆同时看店、卖早点,每天睡3个小时。“身体实在扛不住了”,他想,实在不行就把房子卖了,和妻子回老家,一切归零。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卖电动车的邻居说,可以送外卖,他请邻居帮忙装上平台软件,一路问路送完了第一单。
“我要荣誉带着我往前走”
王计兵坦陈,害怕写不出诗,除了担心梦想再次终止,也跟现实的经济压力有关。靠十几万册的卖书收入,他还了多半债务,装修了家里拆迁安置的楼房。债没还完,他和妻子不敢松懈。
2018年送外卖后,王计兵挣的钱只够还银行利息,生活勉强得以维持。他也开始重新投稿,邳州作家协会一位老师夸他诗写得好,他被鼓舞,连续投了几首诗给一家省级刊物,多次被采纳、发表。
出书梦又燃起来了。“要是这一生能出一本自己的书,应该是个特别开心的事情。”他对朋友说。当时他稿费不高,没敢让家人知道。
送外卖后,王计兵的创作素材更丰富了,创作主题“从自我开始包罗万象”。
起初,他把纸笔放在电瓶车后备箱,想着一有灵感就记下来。有一次,他送外卖爬到6楼,突然有了灵感,跑到楼下记,但不记得要写什么了。后来为了找回这个灵感,他又来回爬了两次楼,还是没能想起来。
他和时间抢灵感,开始在手机里语音创作。送单紧张时就往对话框说几个词,不着急就说完整的句子,创作量大增,一个月能写七八十首诗。
王计兵喜欢接距离较远的外卖单,尤其是去乡下、苏州市、上海市的单,回程都在一个小时以上,“很放松,胡思乱想”。夜晚僻静、狭窄的小路他也爱去,“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自己,特别静”。
很多有关日常的诗歌就是在这时候写下的。看到路边一件废弃的工装,他想象自己穿上它,在大街小巷送餐,如同“一粒行走的药片,包裹上了一层糖衣”。路边的野花一朵挨着一朵,他有了灵感,“从遇到它们,我就一直努力开放着自己/您好,您的外卖到了/祝您用餐愉快”。
《草籽》是他坐在乡下田头,看到麦地里长出的杂草写下的。他想到家乡粮仓里躲过锄头、农药的草籽,进而想到一次取餐,老板不让进屋他站在外面等餐的场景:“我也时常成为队伍里的极少数/时常让一些名正言顺的农作物指认为异类/我接受人们的手指围绕过来呈挑拣的姿势,这是宿命/但我拒绝任何人/只伸出一根手指/趾高气扬地抬高鼻子/不服,可以放马过来/在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一决高下,也分生死。”他在诗里表达现实中无法抒发的情绪。
王计兵喜欢送外卖,他说不仅能锻炼身体,“经济收益和思想的改变都有”。他觉得送外卖比花钱去健身好多了,比跳广场舞更有意义。他既写了诗,又有收入,“感觉很踏实”。
2019年,他在一次诗歌比赛中获得一笔3000元的奖金,去外地领奖,才告诉家人自己在写作,并展示了发表的诗刊和奖杯。在这之前,他都是把样刊藏在角落里,有的还被老鼠咬坏了。
2020年,王计兵兼职的外卖平台举办才艺展示活动,他专门写了一组诗投稿,其中一首就是《赶时间的人》。还有一首叫《新寺庙》,写的是他第一次去寺庙送餐的经历:“不能确定/我是不是第一个跨进寺庙的送餐人/大雄宝殿众神就位/居高临下,只俯视着我一个人……可我并不准备跪拜/时间在催/我还有许多单子需要及时配送/此刻,我才是菩萨/面对众多的许愿人。”
他的这组诗获得平台300元奖金,并被发到网上宣传。那之后,他发现来的媒体多了,投稿也更容易。
有公司联系他,想为他出版一本书,但提交诗歌后,就没了下文。他后来收到出版邀约,立马就签合同。
王计兵还获得了人生中最高的一笔奖金。那是2021年,他去海口领诗歌奖,奖金8000元,减去来回机票钱,还剩5000元。相当于他送一个月外卖的收入。
“来得太容易了。”领完奖,他决定从酒店步行近30公里去机场,一路经过河堤、公路、村庄,不知道走了多少公里,他穿着布鞋的脚开始疼。但他坚持走到终点,“要用不容易的方式激励下自己”。
回到昆山后,他花5000元给妻子买了一条裙子,但没告诉她价格。“那是她一生中最贵的一件华服”。
写作能挣来钱了,他越来越敢展示荣誉。客厅电视柜里、壁龛里摆满了奖杯、红色证书和刊物,他希望别人一进家就能看到。
“我需要这份荣誉带着我往前走。” 王计兵说,那时他还没有预料到,2022年7月,《赶时间的人》会在网络上爆火。
“不信我们几年后看”
郭依云记得,得知《赶时间的人》“出圈”以后,王计兵一直在看那条网帖的阅读量。
那之后,他更加努力地写诗,把经历当作创作素材。
王计兵讲,有一次他去送外卖,一名醉汉开门取餐,他刚准备走,订餐女子打来电话,说地址写错了,写成了前男友家。他返回去敲门,要取回餐食,结果被醉汉一把揪住衣领责难,“怎么老敲门”。
下楼后,王计兵感到委屈。但紧接着,他就想到又可以写诗了,用手机敲下《请原谅》:“请原谅这些呼啸的风/请原谅我们的穿街过巷、见缝插针/就像原谅一道闪电/原谅天空闪光的伤口……请原谅这些善于道歉的人吧/人一出生骨头都是软的/像一块被母体烧红的铁/我们不是软骨头/我们只是带着母体最初的温度和柔韧/请原谅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时仍有星星在闪耀/生活之重从不重于生命本身。”
“文学可以快速给你回馈,让你找到一个途径去寻找别的出口。”王计兵说,他并没有从内心原谅打他的那个男人,但“从文学层面原谅了他”。
2023年2月,《赶时间的人》出版后,他写诗的动力更强了,一个月最少创作60首诗歌,最多的一个月写了120多首诗。2023年是他最高产的一年。与此同时,他整年的外卖工作量只赶上过去一个月的。
他一度对这种新生活感到慌张。参加某次推销新书的活动时,他特意穿了一件夹克,周围人对他很客气,他有些不适应。“最好没人理我。”当时很多细节他都想不起来了,但深深记得,分享完有人质疑:“这叫诗吗?”
《赶时间的人》书名是编辑定的,说热度好些,他就放弃了自己想的“《大地的子宫》”,完全听编辑的,因为“能出一本书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了”。
他又接连出了《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和《低处飞行》,后者是在某写作项目的支持下采写的,有3万元创作基金。他亲自设计了问卷,采访了100多名骑手。第一辑“低处飞行”,50多首诗歌都以这个群体为主题。
王计兵希望外卖骑手获得人们的理解。在《春天》一诗中,他记录了一个7单全超时、坐在地下通道出口抽烟、哭声响亮的小哥,“(他)像一根木头想把自己点燃/但他潮湿的眼睛让他富含水分/所以只能发出滋滋的声音/作为过来人/我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拍落他枝头,所有积雪。”他回忆,那天除了自己,很多人都安慰了这个小哥。
他也呼吁多关注女骑手和听障骑手。有一次晚上送外卖,他经过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后面传来一辆电瓶车急剧的颠簸声,回头一看是个女骑手,“她很惊慌”。他陪着女骑手走过了那条路。
他还遇到过一名单臂外卖员,对方爬楼的速度比他快。“当我在五楼拐角处喘息时,他已快步从我身边折返。”他在诗里歌颂这位外卖员的生命力,“他举在胸口的单手,更像是佛的一种慈悲。”
王计兵觉得,外卖员像麻雀、蝴蝶,他用《低处飞行》表达对他们的尊敬:“谁说展翅就要高飞/低处的飞行也是飞行/也有风声如鸟鸣/有车轮如流星……这低在大地的声音,才是万物向上的乐章。”
总的来说,《低处飞行》的诗歌质量令他不太满意。他说,明年要出第四本书,里面的诗,保证都是让灵感找自己,“看到什么写什么”。
王计兵总觉得,自己的诗文学性还不够。他向一级文学期刊《人民文学》投过100多首诗歌,好不容易被采纳一次,他忐忑地想,会不会和媒体报道有关。
据他统计,从2009年开始,他已经写了6000多首诗歌,但发表出来的不到十分之一,“至少要达到对开(发表3000首以上),才会上一个层次吧”。
他很想向读者证明自己。他曾写一个男子在电线杆上高空作业,烈日下的影子正好照到地面上同为电工的妻子。有人说他胡编。他把照片传上去说“真实是最有力量的”。
他不避讳谈成名后和妻子的关系,说银行卡、微信账号的密码都向妻子敞开,妻子可以随时在电脑上查看、回复他的微信消息。“他这样做其实是在约束他自己。”郭依云说。王计兵也承认,自己“承担不起放纵的代价”。
有时候,他还会要求自己做“道德高尚”的事。写《请原谅》时,他最终把那单写错地址的外卖,送到点餐女子手上,特意跟她说了句:“你男朋友好像很在意你。”
“平时我不会这么做。毕竟走到今天那么不容易。尽量在自己人生中不留下污点。”
王计兵称自己现在野心勃勃,想把更多作品留下来,实现自我价值。就算把债务还完了,他坚信自己还会送外卖,“不信我们几年后看”。他的第四本诗集计划明年年初出版,他想脱下“外卖诗人”标签,但编辑说,还需要这个标签,他就不再坚持。
对编辑,王计兵也有固执的时候。
比如,他眼下在写有关父母的非虚构作品,第一篇章写父母爱情,想借此回应一首自己的诗。
那首诗收录在《赶时间的人》中,写的是母亲年轻时被家暴,偏瘫后又被父亲日夜照料、两人共度晚年的故事。有读者批评“家暴了不离婚还过下去”“把父权制下的糟粕歌颂成传统文化和爱情,这就是底层顺直男的局限性”。
诗集再版时,编辑曾多次建议王计兵把这首有争议的诗去掉,但他始终不肯。
“我写的是父母的真实生活,也是我真实的情感表达。”他想通过作品去回应批评,但他也考虑了,“说不定还会为我的书打开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