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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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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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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若痕》连载

第二章

夜幕很快就降临。更阑人静,紫菊的父亲,饿的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再加上满脑子的心事,就更加的睡不着了,于是,悄悄起来,摸索着下了炕,划亮了“起灯儿”点着了煤油灯。“起灯儿”是家乡土话,官话,是火柴。把煤油灯放到正面的条桌上,从条桌上的书包里摸出一个本子来,书包是大富的。搬来一张没有刷过油漆白不呲咧的杨木板凳,坐在煤油灯下,望着牛皮纸的练习本。牛皮纸是从哪里来的,父亲忘记了,好像是大富和同学要来的,因为是一大张,所以就用做针线活儿的白线或是削铅笔的小刀裁成均匀的纸块,然后摞起来,墩整齐了,用针线缝合到一起,这样就成了一个写字的本子了。因为生活困难,他很少给孩子买粉练纸。父亲翻开来,纸上留下大富密密麻麻的字迹,字迹模糊,那是因为写了又用橡皮擦掉,反复再写的原因,所以,字迹就愈来愈模糊了,有的地方黢黑一片,那是因为没有橡皮了,就在指头肚上吐口唾沫擦掉铅笔字,然后再写字的原因。父亲反过来,背面很干净,那是大富舍不得用背面写字,要等到前面写的字实在看不清楚了,才舍得用背面写字。大富写的字很工整,父亲露出浅浅的笑容,忽然间那笑容凝固了,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盏昏黄的灯光里,在苦思冥想着什么。眼前的这架煤油灯,一眊它浑身上下黑擦糊涂油光光,就知道它流传了至少四五十载。除了煤油灯是用铁皮制作的,坐放煤油灯的架子是由木头制作的。一根细长圆柱杆下是圆盘般的地座,顶头也是,不过的是顶头圆座小巧,有棱,像圆盘子,上面放一盏铁皮制作的煤油灯。放煤油的灯,像茶壶,长长细细的嘴儿,有灌油的口,亦有盖油的盖子,亦有手抓的把儿,所以说,同茶壶一模一样。它的颜色本来是黑的铁,被煤油经常浸染,所以黑乎乎油晃晃。灯捻,通常是用棉花或是白棉线搓成的灯捻,这就是所谓的煤油灯了。紫菊父亲那久久停滞在煤油灯之上的目光,蓦然有了神气,然后,从书包里摸出一根铅笔来,在练习本上扯了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牛皮纸,纸片上传递出挲挲挲响声,然后就看到牛皮纸上落下一串串字来,父亲手里紧握的铅笔缓缓的停了下来,他从头到尾念了一遍,然后整齐地折叠起来,放在一旁,又在练习本扯了两张牛皮纸,叠折成信封的模样,然后起身到堂地的红油漆躺柜里翻出一个包裹。堂地,就是不睡人的一间房,专门放家具摆设和面瓮水缸粮瓮等杂物,穿过堂地,就是另一间睡人的房间。父亲把黑布的包裹拿到煤油灯下,打开包裹,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封黑牛皮纸信 ,信皮上有收寄的地址,信皮不是空的,里面有信。父亲把要寄往的地址写在叠好的信封上,同包裹里拿出来的那封信反复对照看了几遍,屡次确定无误后,父亲才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想:等到明天,喝玉米糊糊时,粘起来,然后寄出去。最后,把包裹里原来的信件又一层一层的包裹好,捆绑好了,放在堂地红躺柜原来的位置的角落里。紫菊的父亲噗的一声,吹灭了煤油灯,然后蹑手蹑脚钻进自己的被窝里,满脑子净是六个孩子和孩子娘,他们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样子,尤其是才三个多月闺女紫菊就断了奶水。他非常感激村里的乡亲们,紫菊刚生下来没有奶水吃,若不是村里那些孩子娘喂紫菊吃奶,紫菊说不定,父亲不敢往下想了,眼睛里淌出豆大的泪珠。他没有丝毫的睡意,一直到公鸡打鸣,他就一骨碌爬起来,给孩子们煮饭。吃什么饭?他问自己。你说吃什么饭?只有玉米面,只有喝糊糊,当然,不能稠了,害怕,抵挡不了一个礼拜。当然,也不能太稀了,稀了,孩子一会就尿尿了,会饿晕的。

天亮了, 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的饭桌前,每人抱着一只黑不黑白不白的瓷碗,呼啦呼啦地吸溜着玉米糊糊,咯吱咯吱就着咸菜。吃的是津津有味。桌中央的那盘咸菜,是今年秋天腌制的,是用茴子白的边叶,只要不烂,就算是黄了,一样可以吃,一样能把肚子填饱,这就是穷苦农民莫大的愿望,莫大的希望。若是一提到咸菜的制作伊始,就油然地想起了偏僻幽静而显得格外空灵的小小村庄,滋生了几分热闹,几分灵气,但老人小孩还是最怀念最盼望的是那没走多远的中秋节了。久违整整一年的中秋节来了,又终于可以吃到月饼了,虽然,每个人只能吃到那圆圆的、可爱的、香甜月饼的四分之一,但却依然甚是的怀念。中秋节没走多远,热闹的气氛还有余温的时候,小小村庄又牵来一泓热闹的波浪,这便是腌咸菜。鸟瞰每家每户的庭院里,老人大人小孩蹲在自家或敞或狭、或方或长、或不成形状的庭院忙着择菜洗菜洗缸。腌菜缸有半人高,有快一人高的。半人高的,一般是腌制烂腌菜的。烂腌菜就是用白菜或者是茴子白外边的叶子切碎了,就叫做烂腌菜,大缸一般是腌制整棵白菜的。这里的冬天颇冷颇冷,冷的能冻破石头,所以想储存新鲜的白菜,那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的事情。这些腌制的菜,要陪伴着穷苦农民渡过半个秋天,整个漫长的冬天,还要渡到来年春天的三月半,才有小菠菜接上。这就是咸菜伟大的“革命”过程。

孩子们喝完了属于自己的那碗玉米糊糊,但是他们个个意犹未尽,有的把碗边的糊糊用长长的舌头舐舔着,一遍舔不干净,再舔第二遍,至到舔的像洗过的一样干净了,才可罢休;有的喝完之后,再夹几筷咸菜,把碗边的糊糊挂下来,吃掉,这种吃法,可以算得上优雅了吧。这个优雅的举止一般只有女孩才这样做的。优雅,似乎是女人生来具备的,是一种天赋。紫菊的父亲喝完了,却没有像往日把自己碗边的糊糊用咸菜挂下来,然后吃掉。而是放下了碗,把昨夜写好的信,用碗边的糊糊粘好了,然后放在炕头炕干了,自己相信这封信,经过十天半月路途颠簸都不会开口的情况下,才怀揣着这封信,急匆匆走进大队,十分郑重地交到负责邮寄信件人的手里,出门的时候,再三叮嘱:邮递员来了,一定,不要忘记把我的那封信寄走。那个负责看管大队和邮寄信件的人,村里人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偏膀,他连连说:放心吧,三伯。绰号偏膀,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爬到大树上掏鸟蛋解馋,脚一滑,整个人咕咚就头朝下重重地摔到地上,脖颈受伤重。偏僻的村庄,虽然有止痛包扎伤口的药,却没有其它的医疗能力,所以,他的脖颈从此就歪斜到一边。其实是脖颈有了毛病,人们却给他起的绰号是偏膀子,可以看得出来,偏僻乡野的人们文化和思维有多落后,所以就很愚昧,给别人起外号,好像成了一种饭后没事干的娱乐和谈资。

那封信在当天的早上被“邮递员”送到镇上的邮局去了。所谓的“邮递员”,其实就是赶着马车送货的大叔。他是本村庄的农民,大队派他赶着马车来往镇与村庄传送信和物件的人员。这个准确的消息,是紫菊父亲在送信的下午特地去大队询问了的。他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愁眉苦脸的脸上有了一丝的笑,盘算着,最快一个礼拜,最晚十天,孩子二姑就该收到信了,再等上十天半月,我就能看到孩子二姑的回信了,嗐!不知她那里过得好不好,听说她那里是人少地多,分的粮食吃不完,年年有余,不知是真是假,嗐……,紫菊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想:但希望人们的传说,是真实的,这样,我们一家子就有救了。

书上常说:光阴似箭,转瞬即逝。然而,紫菊的父亲却是度日如年,常言说:年好过,日难熬呢!是呀,此时已然是寒冬腊月,家里像冰窖一样,只有到晚上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才可以用那杨树的落叶把土炕烧的温暖了些,一家老小睡一条大土炕上,挤得满满的,这样会让彼此暖和些。一家八口人,就是这样渡过一个个漫长寒冷而又难熬的冬夜。北方的冬天来的早,去的晚,吃不饱穿不暖的贫苦农民门要渡过漫长的冬天,可想而知,是何等的艰难。说起这杨树叶来,甭瞧不起它们,它们对人类做出的贡献了真的是很多很多,所以,它们很伟大。杨树的杨絮可以吃,虽然又涩又苦,但可以填肚子;杨树叶也可以吃,它与杨絮比较起来,虽然也有些苦涩,但是顺口多了,吃到嘴巴里感觉滑滑的;干枯了的树叶可以生火做饭;可以烧炕取暖;可以喂牛羊;就算是烧成了灰的杨叶,同样可以当做肥料施在贫瘠的田地里,来年春天里禾苗的营养就全靠它们给予了。讲到这里,不由得令人感慨万千了,杨树它们生长在这片贫瘠干旱的黄土地上,默默无言地生长着,最后成了栋梁。栋梁为人类支撑起一间间避风雨抵寒冷而又温暖的房屋。一到秋深,展眼望去,嚯!太吸人眼眸啦,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一棵棵挺拔的杨树,换成金碧耀眼的着装,有似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有如穿着一袭黄裙的俊俏女人。就在一夜之间,秋风大作,金色的叶,缤纷落满一地。触景生情,一首古人的诗词油然便上心头:聚散无常,落叶安知花开日;生死有命,荣枯终归根先知。

又是一个漫长的冬夜熬过了,天蒙蒙亮了,紫菊的父亲轻声轻脚起来,开门到庭院里面抱一捆柴禾进来,开始烧水,煮玉米糊糊,今天的早饭,很特别,很丰富。因为,玉米糊糊里浮动着屈指可数的几颗不大的山药蛋,而且是剥了皮的。菜,没有改变,仍然是烂腌菜。父亲盛了三碗玉米糊糊出来,然后推搡醒了要上学的大富和大萍。大富吃饭很快,吃完了就背着书包跑了。大萍吃的慢,当父亲转过身去的时候,她把自己碗里的那颗山药蛋偷偷迅速地拨进父亲的糊糊碗里。因为,父亲的碗里没有山药蛋的踪影。然后,她背着书包飞速跑出了家门。

父亲走进家门,端起碗就喝糊糊,突然发现一颗山药蛋,他皱着眉头,拿起长柄铜勺,数了数锅里的山药蛋,自语道:“够数的啊!哎,那么,我碗里怎么多了一颗山药蛋呢?是我糊涂了。”他把那颗山药蛋拨进锅里,想:给孩子娘吃,紫菊就有奶水吃了。他一想到这里,愁云惨雾就布满了清癯的脸孔。自言道:“信寄走了十天了,把今天算上就十一天了,不知道孩子的二姑收到信没有?”父亲又想:如今是寒风刺骨,工分也挣不到了,分的粮食也抵挡不了多久了,精打细算,最多能坚持半个月,那么只有向队里借了,借也借不了多少,也不能坚持多久,嗐……。紫菊父亲一想三叹,愈发的想,愈发愁的慌。

没上学的四个孩子们都睡醒了,就剩二富赖在被窝不起床,他裹着被子打了个滚儿滚到了墙边的炕头上,蒙着头,想继续睡懒觉。父亲生气了:“都起床,你还睡懒觉。”

“哼,一夜都没睡好,每次刚睡着了,就被冻醒了,原来二萍又把盖物抢走了,哼。”二富气的脸都扭歪了。

二富和二萍同盖一条盖物,大萍和三富盖一条盖物。盖物,就是被子。这条盖物还是爷爷奶奶留下的遗产,上面有八九十来块黑黑白白形状各异的大块布丁,里面的瓤子是棉花,洁白的棉花早已变成乌色的了。

紫菊的父亲看着吸溜着玉米糊糊二萍说道:“你大姐跟三富两人盖一块盖物,谁都不抢,偏偏就是你们两个捣蛋鬼抢来抢去,互不谦让,难道就不能互敬互让吗?”

二萍看到父亲慈祥的眼睛突然间变得严厉起来,有点害怕了,低着头,自顾自地吸溜玉米糊糊,她的两只耳朵又听到:“二富,你大了,就让妹妹点,她比你小,不懂事。”

“谁说我小?”二萍不服气,又说道:“我不是故意的抢盖物,我睡着了忽然醒了,是冻醒的,一看盖物全盖在二哥身上,他自顾自,他孬不孬。”

父亲不说话了,呵呵呵笑了,没咋的笑,竟然把眼泪给笑出来了。那是因为父亲心里苦,很不是滋味,眼泪不是幸福的,而是苦涩的眼泪。

“哼!你当哥的让过我吗,你抢盖物比我抢的多了多了,不是我霸道,就是因为我太小了,所以才要学会懂得保护好自己,要不,你凭着你比我大,就跟我倚老卖老,强肉弱食吗,电影里不是这样说的吗?”二萍振振有词地说,她很骄傲,很得意,一脸胜利的颜色。

“哦!什么电影?我怎么不知道,电影里还有这几个词语!”二富一听到电影两字,就把乱蓬蓬的脑袋呼啦从盖物里钻了出来,并迅速地坐了起来,两只眼睛里充满了激动而又兴奋的光芒。

“哼!你肯定没看过,想听吗?”二萍得意洋洋的把脑袋別到一边,故意不去看二富的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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