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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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海心里有仇恨在燃烧，一路急急火火，来到坡里村的时候，东边的天空才刚刚发白。因为是冬天，地里没有活，庄稼人就不用早起，街上看不见一个人影。他来到有亮家门口，院子里的狗立即咬起来。他敲了一下门环，窑里边有人问：“谁呀？”赵海喊了声：”我。”里边的人来到院门跟前，隔着院门又问：“你是谁？”赵海压低声说：“我是西沟村的赵海。”有亮打开院门看见肩上扛着镢头的赵海，惊讶得喊出了声。有亮骂走狗，赵海让有亮把院门关上再说话。
这一天，赵海和有亮在家里坐了一天，把自己的遭遇和打算说了。
有亮冷静地说：“你可要想好，这是天大的事。”
赵海一边落着泪一边说：“好好的一个家，牛没了，老婆走了，我还有啥心劲，你是没看见，我老婆临去世前那可怜的样子，这一回，我是把决心下定了。可要报仇，就得把娃安顿好，以防土匪再起杀心，这样的事以前不是没有过，想来想去，只有把娃放到你这里我才放心，你们村在山里，和我们村隔沟架岭，咱多年又没有走动，没有人能想到是我的娃。娃来了，你不要给娃说咱两家过去的关系，就叫娃跟着你姓，你把娃当成你的亲娃养，我啥也不想了，只要娃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有亮把烟锅狠劲地在炕边上磕着说：“这啥世道，叫土匪把人能吓死！前一阵子，土匪沿村撒‘条子’呢。”
赵海红了眼圈，说：“到处都是这样子，啥时候世事才能太平下来，叫人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有亮给烟锅里装上烟，把眼袋递给赵海说：“这没有一个能行人出来，你就把土匪没办法。”
天黑静之后，有亮扛着镢头带着狗，悄悄地把赵海送下了山。
从舅爷家回来，赵海去了姐姐家，把山民接回了家。他与孩子待了几天，对山民说了许多的话。山民已经十岁，能听懂话了。
又过了几天，赵海把驴拉到姐姐家，让她养几天。隔天，他就像当年跟着父亲送婆婆去舅爷家一样，推着独轮车，等夜静的时候出了家门。独轮车上放着几个包袱，坐着离家的山民。
赵海为了让山民记不准去的地方，故意饶了一个大圈子。赵海问月亮在那边，山民说月亮在天上。赵海问在天上的那一边，山民说在西边。赵海说在南边。又走了许久，赵海问我们往那边走，山民说往西走。赵海说往北走。赵海知道山民已经迷失了方向，就推着车一路紧走。
走了很久，赵海又问：“你姓啥？”
山民哭着说：“我姓王。”
赵海问：“你家是哪里的？父母呢？”
山民哭着说：“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妈饿死了，我从小就跟着我大出来要饭，我大把我领到这里，不要我了，一个人走了。”
赵海没有再说话。很久之后，他流着泪说：“娃，一定要记好，不敢说错了，说错了就没命了，就活不成了。”
走到深沟里，山民看着黑乎乎的山沟说他害怕。赵海说不怕不怕，大腰里有杀猪刀呢。其实，赵海心里也害怕，全身的每一个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推着独轮车一路小跑，累得满头大汗。
月亮一动不动地悬在天上，大地是出奇的安静，独轮车的车轴突然起了响声，惊动了夜的静谧。赵海心里突然感到害怕起来。在寂静的月夜下走路，虽然心情紧张，却容易隐藏自己，也容易观察周围的情况。有了车轮的叫声，自己心里先不安起来，不但暴露了自己还怕引来土匪。他把独轮车停下来，问山民想不想尿？山民说他早就想尿了，吓得不敢说。赵海就叫山民站在车轱辘跟前，向着车轮两边的轴上尿。
终于，他们在天亮前到了有亮家。狗听见脚步声咬了两声，还没有等赵海敲门，院子里已经响起脚步声。院门被打开，有亮和老婆两个人急切地把赵海和山民迎接进去。山民走进院子，胆怯的样子打量着这个新家，狗奇怪地没有咬，还摇着尾巴围着山民转圈子。为了让孩子适应一下新家，与养父母熟悉一下，赵海当天没有走。第三天天亮之前，他给独轮车的车轴膏足了油，硬着心悄悄地离开了。
他不能再待，怕待的时间长怕被村里人看见。
他推着独轮车往回走，腿软得好像在地上拖着。他抬起头望着蒙蒙发亮的天，望着灰暗的天空下巍巍高耸的九嵕山，眼泪簌簌地往下落。他想起一辈又一辈人传说的那个国泰民安的盛世朝代，想起含恨去世的二大，想起临去世时合不上眼的老婆，想起生生与自己分开的儿子，想起那头刚刚长成的小牛，他满腔悲愤，泪流满面，推着独轮车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方向，来到了九嵕山下。他仰望着高耸入云的九嵕山，突然扑倒在半人高的荒草里嚎啕大哭。这里荒寂安静，没有谁来打扰，他放开喉咙一边哭一边向天地神灵诉说着心里的委屈：
天神呀
地神呀
太宗神呀
你们说说
庶民百姓为啥过日子就这么难
我们没黑没明起早贪黑不偷不抢
为啥就不能安安然然过日子呢
你们难道是睡着了嘛
你们到人世间来看一看
看一看是谁在作恶害人
看一看是谁在伤天害理
看一看世间还有没有公道
为啥不把那些土匪恶霸除掉呢
神呀
你要为我们庶民百姓做主呢
我们不要求别的
就是要求一个国泰民安
就是要求安安然然过日子呀……
鹰在高高的九嵕山上盘旋，却默不作声。
赵海哭累了，坐在草地上歇息了很久，然后推着独轮车回家了。他先是去姐姐家拉驴。姐姐奇怪地问：“你这几天干啥去了？娃呢？”赵海的脸上作难地笑了笑，说：“出去散散心，娃在家里耍呢。”他回家后，睡了一天一夜，然后就去见胜娃，说咱报仇去。
于是，他们坐在一起商量了很久，回家后就分头到周围的村子里去下眼线，特别是叱干里那边。
为了打发寂寞，为了克服想念儿子的痛苦，也为了安全起见，赵海从别人家抱回来一只小狗，就这样，过起了和驴和狗相伴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着，却没有二蛋的消息，他就像从人间蒸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