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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一个月,读者怎么看?——余华《文城》面世首月观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泽宇   2021年03月23日07:10
关键词: 余华 《文城》

从2月22日开始预售、3月3日正式销售至今,《文城》已经面世一个月整。故事的概要很清晰: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中国大厦将倾,天灾人祸频仍,北方富家少爷林祥福与南来女子小美诞下一女,但小美生育后离去再无音讯,林祥福背着女儿一路南下,寻找妻子小美所在的“文城”,一找就是一辈子……

小说甫一上市就引发市场关注,首印50万册,预售第二天又加印10万册。余华的这部新作稳稳地占据当当网新书热卖总榜的第一名,并出现在大小书店的醒目位置。在北京街头也不难寻获它的身影:报刊亭的柜板上,永远不缺时尚杂志的封面海报,顶流明星们或嬉笑、或诱惑、或疑似深沉地向路人招手,而距离他们不远——半张蓝色孤独盈泪的脸庞占据了一角,正是《文城》的书封。

《文城》,余华著,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2月出版。据出版方透露,《文城》的封面由余华亲自选定的,封面画是来自于当代艺术家张晓刚的作品《失忆与记忆:男人》。余华与张晓刚私交甚笃,他的《在细雨中呼喊》《许三观卖血记》等书的日语版本即选用张晓刚绘画作品作为封面。

我的朋友圈也炸锅了。据说过去的一个月里文学界“物以类聚,人以《文城》分”,有人终于可以开始晒出试读本,有人把《文城》列入阅读计划,更多的人改变了社交礼仪,彼此见面时先问一句“您看了吗?”不在文学圈的读者这次没有成为沉默的大多数,@歌手李健和@茨威格死于昨日世界的微博评论下,老中青几代读者的面貌清晰可见,“《活着》派”“先锋派”以及余华“黑粉”都勇抒己见甚至“跃跃约架”。而在豆瓣、知乎、抖音以及各类新媒体传播平台上,关于《文城》的争论也此起彼伏,套用余华的作品标题来说,这真是“我们阅读在巨大的差异里”。

对于文学作品来说,评价不一实属正常,评价的巨大的差异并非是一件坏事,也可能是有意义的。这不仅意味着一部作品在相当数量的读者中完成了有效阅读,暂时缓解了当下“圈地自萌”的内卷焦虑,还使得文学研究意外地获得一次社会观察的窗口——在强力意见领袖或资本大鳄尚未下场之前,一个月来关于《文城》的文学讨论也的确适逢难得的窗口期。基于以上考虑,有必要将到目前为止的声场稍加归拢,做一点简单地收纳。

一、“那个让我们激动的余华又回来了!”

2月22日,学者杨庆祥参加新书预售直播,他对《文城》很看好,直言“那个让我们激动的余华又回来了”!3月3日杨庆祥的《文化想象和历史曲线》,是目前可见学术领域内对《文城》最早的评论文章。

2月22日预售当天,学者杨庆祥参与新书预售直播,他对《文城》很看好,直言“那个让我们激动的余华又回来了!”之后杨庆祥将自己的观点整理成文章,3月3日发表于 “文学报”微信公众号,题为《文化想象和历史曲线》,这也是目前可见学术领域内对《文城》最早的评论文章。在文章中,杨庆祥明确指出余华前作与后作之间的精神互文,“小说中,文城又无处不在,它在想象和象征的层面提供了行动的指南,正是因为有了寻找文城的欲望,林祥福才开始了他‘在路上’的‘出门远行’——这与余华当年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有着某种隐秘的对位关系。只不过这一次远行并没有在路上中断,而是实实在在地演绎出了新的人生和故事。”“文城”究竟在哪,作者没说,意图明显:一个被单独建构出的乌托邦式存在。杨庆祥对小说中显现出的“信”“义”“孤勇”细致分析,并从地缘文化的角度解读了《文城》的独特性。余华笔下多为江南风物,此前作品少涉北方,而《文城》中男女主人公的南下北上交互具有深层的文化隐喻。“在中国的小说叙事中,南方往往隐喻着一种退隐、蛰居、市井的社会生活,而北方往往代表着中心、权力和庙堂,中国文化中的‘北伐’‘北望’等表述都暗示了一种南方对北方权力的渴望。但在余华这里,他反其道而行之,纪小美要去投奔的‘权力’被悬置,他遭遇到的林祥福是另一个北方,这是一个敦厚、宽容、坚韧的北方……”一种不同于常规余华的新文学地理在《文城》中展开,杨庆祥认为,“在南北合流的叙事中,余华建构了一种民族的共同体想象”。

2月26日下午,李健发微博谈论《文城》。截至3月22日,该条微博已获3.5万赞,转发、评论各4000余次。

稍后,在公共空间发出并受到广泛关注的评论,来自音乐人李健2月26日的一条微博:

读了余华老师的新作《文城》的试读本,这依然是本讲述活着的小说,讲述如何让自己活下去,如何让他人活下去,如何命轻如纸却要承受生命之重地活下去。我跟余华老师说,在阅读时我受到了震撼,甚至是惊吓,他笑着不置可否,但我没告诉他,我也被其中的温情感动不已,甚至想去查找这些虚构人物的原型。

李健的粉丝很激动,纷纷表示要读一读“荐哥”推荐的书。作品正式发行之前,为了让好朋友们先睹为快,或向专业人士寻求建议,由作者或出版单位向少数“理想读者”赠送试读本,已经是一种文学出版上的惯例。当然,某些“试读”背后也包含着消费时代的商业逻辑,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在当下的“批评即营销”现象中“动用顶流的网红加持,其目的是短时间让受众接受。如此,各种刺激读者购买欲的言说和阐释成为脱离作者文本的第一文学现场。”(何平《“点赞”式批评被滥用以后》,《文艺报》2020年12月23日)但李健与余华的关系显然不是所谓的“资本共谋”,余华视李健为知己,日常交流很多,“他对我的作品确实非常非常了解,评论家们也没有那么了解。”(2017年4月,余华赴华中科技大学驻校期间,接受校记者团采访时分享了他与李健的友谊。)而李健也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对余华的作品表达激赏,“余华是我最最喜欢的中国作家,他的每一篇文章我都看了”。在李健看来,余华的前后期作品风格不同,但每一时段的作品都值得品味,《活着》每次阅读都令人潸然泪下,而《在细雨中呼喊》虽然小众却被李健认为是余华最好的小说。(在金融博物馆读书会第52期,李健向读者推荐了余华的作品。)或许是因为《文城》与《在细雨中呼喊》的语言相似,典雅、准确,在静流中富蕴张力,让李健再次获得了“震撼”“感动”的阅读体验。

傅小平评论《回到<活着>之前的世界,那里有什么往事理想在吸引他?》首发于3月4日“文学报”微信公众号,报纸刊发时题目为《<文城>:故事之外,还提供了什么?》。

关于《文城》的语言,编辑傅小平在评论文章的末尾进行了精彩的分析。余华在随笔《博尔赫斯的现实》里转述,博氏写人消失时比喻“仿佛水消失在水中”,而在《文城》中也有类似的表达:“小美知道这意味了什么,她低下了头,她的神情追随阿强的神情,犹如身影追随身体。”傅小平从诸如此类的诗性语言中读到了相似于博尔赫斯的文学质感。“诗性在很多作家笔下往往会导致模糊,余华却让它走向了准确。而张力会让阅读的弦绷得太紧,余华却用幽默让这种紧绷舒缓了下来,并有了弹性。依我看,余华写纪小美再度回来躺进被窝后,林祥福感受着她在他手掌里倾诉般的哆嗦,这‘倾诉般的哆嗦’六个字胜过千言万语,而余华也通过他富于想象力的笔触,把这种‘哆嗦’倾诉般地传达给了我们。”

二、在人间情义中勘测生活

3月1日,钱江晚报新媒体小时新闻发布一组笔谈《多维的解读:余华长篇新作<文城>》,杭州师大文艺批评研究院洪治纲、郭洪雷、王侃、邵宁宁、詹玲、刘杨等几位老师在笔谈中对《文城》进行了讨论。

被温情感动不已,是读者对《文城》的主流感受之一,杭州师大的几位老师也表达了这种观点。洪治纲教授写道,“《文城》无疑是一部特别催情的小说。它把人间的‘情义’二字,深深地植入到人物的精神血脉之中,使他们在世俗生活里的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地彰显着这种珍贵的品质。”小说中林祥福、陈永良、顾益民、田氏兄弟甚至纪小美和沈祖强饱受命运折磨后都呈现出“人性的光芒,情义的光芒,坚韧和仁慈的光芒”,“这些与生俱在的光芒,深深地触动了读者柔软的内心,让人备受感动。”王侃教授认为,这种温情意味着余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持续地缓解。与早期先锋小说《鲜血梅花》的寻仇未果对照,《文城》故事可归纳为寻亲未果,“前者最后陷入一个现代主义式的抽象玄思,而后者则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诗意的感性之邦”,“写作《文城》的余华,与其说仍然是个批判者和颠覆者,毋宁说他是个抒情者。《文城》完美地呈现了他作为抒情者的形象,并使他蓄势已久的抒情气质得以充分发扬。《文城》在一段艰难时世中提炼了某种诗意,虽是悲怆之诗,但它确实以特定的方式拯救了悲怆的生活。它让我们真切地理解了狄更斯何以如此言说: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王侃赞同英语世界中将余华与狄更斯相提并论的说法,他认为这一评价“切中肯綮,日渐精辟”,余华与狄更斯都擅长在卑微、琐碎的庸常生活中发现诗意,而“狄更斯式的诗意,是余华叙事美学的核心;拉伯雷式的狂放,川端康成式的精细,只是余华‘逢场作戏’时的修辞。”这组对谈中,郭洪雷教授的发现值得关注:

如果让一位西方小说家讲述这样一个善恶强烈对峙的故事,其中肯定会涉及很多宗教性元素,宗教可以提供最现成的生活信念的根基。然而,我们的文化并没有发育出一种可资信靠的宗教,为抗御现实生活中的恶与暴力提供依据。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文城》更多是在“四书五经”“史记汉书”里,在人间情义中勘测生活的信念和依据。

宗教与情义是阐释《文城》的一个有力视角,在补叙部分,城隍阁外的空地上,溪镇人们祭拜苍天,跪拜着的躯体一起一伏,嘴里念念有词,他们的衣服白了,他们的目光茫然了,最终无声无息地一动不动。荒诞的场面体现着余华的思考:历史暴虐中留存下来的坚韧善良,却在选择跪拜人间神祇时消逝。信服与蒙昧之间的界限,远比纲纪废弛的历史更模糊。

豆瓣用户王小我对《文城》发表的评论(节选)

观察到《文城》中宗教感的,还有豆瓣用户王小我。在《<文城>读后》中,除了补叙部分小美、阿强在天地大雪中跪立而死的情节之外,王小我还发现,林祥福背起女儿南下寻找“文城”与小美,这种行走天地间的孑然姿态与约翰•班扬《天路历程》中基督徒背起包袱寻找天城的宗教迷思极为相似,“写一个先锋的故事还是一个通俗的故事,已经不是余华现阶段的追求。《文城》在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一部宗教小说。”

三、“爽感”之外,新意何在

在豆瓣读书上标记“想读”,读完后写下短评、读书笔记或正式的书评,是这一代文青读者的普遍行为,其中常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可读性不亚于学院派批评家的声音。目前豆瓣上《文城》书评中获赞最高的是作者宗城所写的文章《私人意见:我不会再被余华的新书感动了》,同期音频节目出现在“小宇宙”APP的“席地而坐”系列播客第六期里。在宗城看来,《文城》确实是一部“好看”的小说,但作品在“好看”之外无法提供更多:无论是从历史议题的开拓、小说技法的创新,还是人物的塑造上考量,《文城》相比于余华的前作都没有更进一步。“这本新书依旧没有给予我阅读上的感动,更准确地来说,没有新奇感,不仅没有读《活着》时的震撼,也没有读很多新人作品时,被一些有趣的写作尝试所触动的那股拙劲儿。余华写出了一部可有可无的小说,一个成熟,但的确不会引起我内心波澜的作品。”被宗城批评最甚的,是《文城》中粗糙、单调的女性描写,试看几处:

这个娇嫩和生动的女子第二天病倒了……(12页)

小美的体温被点燃了,变得灼热起来。(16页)

小美灼热的体温和紧张的喘息也让林祥福沦陷了进去……(16页)

3月15日,宗城在他的播客节目“席地而坐”中发表了时长为30分钟的内容《余华的新书<文城>到底写得怎么样?》,这期播客的文字版也是《VISTA 看天下》向他的约稿,已于3月18日在杂志总第517期发表,题为《不再生猛的余华,还能续写辉煌吗?》。

宗城分析道,类似“灼热”“喘息”“羞怯”“甜美”“清秀”“娇嫩”等词汇频繁出现在女性描写中,透露了余华的男性凝视的局限。“余华在小说中有意塑造光辉的女性形象,但他对女性的描写没有脱离男性作家常见的陈旧词汇,对小美这类型美好女性的刻画,也因为朦胧而失去了丰富性,在人物质感上明显不如林祥福这样的男性立体。所以问题并不是‘用男性视角写女性人物’,而是‘没有写出她的丰富性’,如果只是读一篇爽文,这些问题可以被忽略,但如果我们把《文城》作为严肃的艺术作品,这显然是不可回避的硬伤。”

不过,也有人认为不妨将《文城》中的“情欲”描写看作余华的一种突破。网易号“六秒”就认为,余华笔下的“情欲”让人感到真诚朴实,“看到了普通人七情六欲里绕不开的‘性’,让人感到缠绵又窒息”,“擅长写‘苦难史’的余华,这次写苦难里的‘情欲’”。动荡年代里林祥福的苦难情欲,似乎也与他的寻找与信义存在可阐释的关联。毕竟,在小说中林祥福自知有去无回后所写的遗书,全部都交给了翠萍——那个他在溪镇多年唯一“坦诚相见”过的女人。

网易号“六秒”对《文城》细读后,将小说中五次情欲描写逐一列举出来。

是“爽文”,还是严肃文学?虽然这是因人而异的文学趣味问题,但也无法完全剥离作品的内在气质。李壮以辩驳的口吻对比了《文城》和影视剧《赘婿》,发现前者不仅符合“爽剧”的几条基本特征(情节变化快;人物极简,身份多变;人设符合观众的自我心理预期;充满爽点,林祥福以“道德碾压”代替传统爽剧中的智力碾压或权力碾压;情节游戏化,以直线逻辑为主),还能看到“甜宠文”的影子:“‘土味霸道总裁’林祥福,沿着七彩的童话之河,一路寻找着人见人爱的甜蜜宠妻小美,一路顺风顺水、却又求而不得。这个故事是喜剧性的,叫‘风里雨里,总裁找你’;同时也是悲剧性的,叫‘冰里雪里,来生还你’。无论如何,它都充满了戏剧张力,并且融合了大量高度符合当下读者(我指的是普通读者而非专业读者)所最期待、最习惯的叙事模式及其元素,‘诱人’并且‘感人’。”

3月10日,凤凰网-文化频道发布青年批评家李壮文章《好故事不等于好小说:评余华〈文城〉》

李壮认为,从最直观的效果上看,余华讲了一个好故事,阅读《文城》带来的流畅感、享受感、满足感有目共睹,至于被批评的“人物扁平、故事单薄、逻辑虚假”等槽点似乎在读者反应的“真”之前显得没有那么重要,“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有趣现象,让小说所带的衍生话题更有吸引力。显然,李壮曲径通幽地重谈了现实主义讲真实的常识问题,又及“晚期风格”如何呈现以及是否合法。但常识之所以是常识,也因为它能无限探秘,常读常新。“《活着》是关于残酷的生存,《文城》则确实试图去讲述温暖的死去。”李壮认为,《文城》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活着》的某种背面,“并且当林祥福时隔十七年再次来到那条引领他来到溪镇的河流、再次踏上当年的同一条船,我也真的忆起了《十八岁出门远行》里的那个少年——在残酷成人世界的入口和尽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四、传统精神与中国史诗

左:徐则臣《北上》;右:余华《文城》

出门远行,可见山南水北的万千风味,又及相似的寻亲故事,很容易联想到作家徐则臣几年前的长篇小说《北上》。《北上》中的意大利人小波罗来华寻找失踪的弟弟,从杭州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文城》中的林祥福则因寻找孩子的母亲,从北方城郭一路南下到溪镇。封面新闻于3月12日发布读者庞惊涛对《北上》和《文城》的对读文章,看似泾渭分明的南北差异里,隐藏着两个作家希望在南北之间进行文化沟通的本意,“地不分南北,在中国人的传统精神里,信念与忠义并没有地域上的差异。”除了林祥福南下水土相服的顺畅外,庞惊涛还注意到《北上》中孙过路与《文城》中“和尚”的相似之处,“他们都对施恩于己的人千金一诺、以命相报、慷慨悲歌,正是传统忠义精神的最好写照。”不约而同的地理布局与不分町畦空间跨度仿佛造就了穿越时间的民族性格,作者也有意在此进一步升华:“一先一后,两个文本通过一段共同历史和地理的寻找,似乎都在说着一个相同的主题:人类命运共同体。从这一维度来考察,历史与当下的关系,似乎从未稍离。”

丁帆《如诗如歌 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余华长篇小说<文城>读札》,发表于《小说评论》2021年第2期。

学者丁帆同样对《文城》称赞有加,在将刊的第二期《小说评论》上,丁帆教授有万字长文读札《如诗如歌 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从传奇性、浪漫性、史诗性、悲剧性四个方面予以《文城》很高评价,该文日前已通过刊物微信公众号先行推送。在分析小说结构时,丁帆认为《文城》的章节字数配置精心策划,且具备了时代阅读所需的结构技法:“我们不难发现,整个作品分为‘正篇’七十五个章节,‘补篇’三十六章节,乍看让人觉得有支离破碎感觉,细细琢磨,这正是作者高明之处——在这个阅读快餐化的时代,要使读者能够一次性看完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为了适应这个时代生活的快节奏,作者试图用切割故事情节段落的方法,让读者能够‘拿得起放得下’,做即时性阅读。这是纸媒时代即将死去时聪敏睿智作家适应后现代阅读市场的无奈之举。”面对小说中第二代主要人物林百家和顾同年的“下落不明”,丁帆解释道,“无疑,这个浪漫故事给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太大了,而且,从‘史诗’的角度去考察,时间的长度可以再延伸一百年,我们就不知道这是否是作者有意留下的一个‘扣子’。”在文章结尾,丁帆以“未绝大冀于方来”般充满希望地问询:“《文城》是一个三部曲吗?这个时代能让余华充分展示他的才华,让他的想象力插上浪漫主义的翅膀飞翔起来吗?!”

五、与真正的“伟大小说”尚有距离

3月12日12:30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梁永安、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图书编辑蔚蔚在“周到”APP发起直播,畅聊余华长篇新作《文城》。这场直播的部分文字整理后发表于《新闻晨报》3月15日第9版

但《文城》是否是一种百年史的长时段历史叙述的序章,也的确影响着读者的判断。在3月12日的上海,“70后”作家、评论家周立民在他参与的一场直播上,表达了类似的困惑,“如果《文城》仅仅是一个序章,那么很多的判断,我们都要且听下回分解。”周立民是余华的忠实粉丝,除了对《第七天》态度有所保留,余华的其余所有长、中、短篇小说,包括随笔、演讲、对话录对他来说都充满魅力,余华往往一句话就能直抵问题本质。在《文城》中,有诸多“很余华”的表达,比如小美怀胎后再次返回林祥福家中,林祥福问她带走的金条去哪了,小说中有这样的描写:

  “大黄鱼带回来了?”
  小美没有回答,而是缓慢跪下,林祥福又问:
  “小黄鱼呢?”
  小美摇摇头。这时毛驴甩了一下脑袋,响起一阵铃铛声。林祥福扭头看了一眼毛驴,对着小美喊叫起来:
  “你回来干什么?你把我家祖上积攒的金条偷了,你空手回来,竟然还敢回来。”
  小美低头跪在那里哆嗦不已,那毛驴又甩了一下脑袋,又响起一阵铃铛声,林祥福怒不可遏扭头对毛驴吼叫:
  “别甩脑袋!”(36-37页)

这一段用毛驴的铃铛声替代小美语言的表述,在周立民看来是神来之笔。但他又觉得,从整体上看,《文城》是一部没有溢出想象的小说,“如果按照《活着》的写法,《文城》在10万字就要停下,但他足足写了24万字。”阿强的来历与去路是否需要交待得如此清楚?诸多人物的内心有没有充分表达,还是仅跟着经历在走?目前的叙事套路是不是缩小了作品的审美边界?周立民在阅读时产生了很多疑问。“余华写了一个比较封闭的小说,故事在自足的体系内完美,但没能产生一种突破性的精神动力,似乎让我有些失望。如果这个小说是我写的,那就是传世佳作,如果是余华写的,那恰恰打了折扣。”周立民显得有些失望,他甚至预言:如果余华这样写下去,以后可以写类型小说了。

青年作家林培源也表达了相似的失望之情:“好故事是小说的基础,但不该成为小说前行路上的障碍物,不能为了缝合故事的裂隙,而牺牲掉虚构人物的复杂性……在当代中国文学中,《文城》是一部叙事一流的小说,但它和真正‘伟大的小说’尚有距离。”《北京青年报》2021年3月12日B01青聚焦版

金赫楠注意到,《文城》随书夹赠的书签上印着一幅余华画像,画中余华的上衣正面赫然印着两个醒目的大字“活着”——这是在暗示“活着”已经同小说家余华彻底地互为表里? (书签作品为艺术家张晓刚为余华创作的生肖鼠漫画)

六、读者期待余华,是在期待什么?

要确认这种希望落空的合理性,则必要反思这份期待来自何方。“如果我们今天仍然期待余华,我们究竟在期待什么?我想读者们肯定不会满足于他写出了一个传奇曲折的故事,今时今日有太多的文艺产品可以满足这样的阅读需求,不必非寄此希望于余华。”评论家金赫楠的文章发表于3月18日的《文学报》,题目就叫《期待是否落空》,“……最期待的还是他能再次突围当下普遍平庸和匠气的叙事惯性,将‘先锋’作为一种文学和精神资源、一种写作的自我要求,对今时今日的文学现场重新造成冲击。这才是读者心目中,余华继续成为余华所应该做的事情。”

人气作家@祝羽捷和班宇(@坦克手贝吉塔)关于《文城》的微博

3月11日,“一点资讯”APP推出文化热点专题:“那个写《活着》的余华又回来了?新作《文城》被评‘爽文’引来两极化评价”,从关于《文城》的简介、“正方观点”、“反方观点”三方面收拢归纳讨论声音,并允许用户自由评论,发布读后感言。

在知乎“如何评价余华新作《文城》”的问答中,已有74条长回答。图为知乎用户“言寺宝于”的回答。“言寺宝于”从《文城》的结构、故事、文学史意义等角度出发,并着意于作品出版后的“两极判断”,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在抖音和B站上,近一个月来《文城》也受到广泛关注。

3月12日,新经典公司在B站上传了“拉编辑聊聊”视频——“余华新作《文城》出版幕后大公开”,《文城》责编白雪被问及“请用三个词来描述新书《文城》”时,她选择了“虐”“好看”“温暖”。

值得关注的当然还有很多来自普通读者的声音,在微博、知乎、抖音、B站上,年轻受众对这部余华新作也保持着极高的热情,不仅有自媒体接连发布作品分享读后感,还有图书营销号制作了“《文城》金句摘抄”视频合集。网友们的回复也很精彩,有人说“好像所有主角的名字都带‘福’字”,有人说“《文城》明显是《活着》的前传”。3月11日,“一点资讯”APP推出文化热点专题,对《文城》进行整体介绍,汇聚了部分关于作品的正面、反面观点,并允许用户自由发布评论及读后感言。3月12日,新经典公司在B站上传了“拉编辑聊聊”视频“余华新作《文城》出版幕后大公开”,《文城》责编白雪出镜和大家讲小说编辑背后的故事,在视频中白雪对书名、封面、印数、小说特点等方面都做了简明扼要且适应B站内容输出风格的介绍。

七、寻找“文城”路漫漫

在《文城》不断热卖热评引发文学界内外讨论的同时,一条“余华献计助力高考作文”的新闻引人瞩目。3月9日下午,国内某知名教育培训机构举办了一场“中高考冲刺——四大专家献计2021中高考的高端辅导家长会”直播活动,余华、刘擎、樊登等在活动中发言。被网友指摘的是,余华全程念稿、僵硬死板,强调“句子积木”,破坏了创作活性。当然也有支持者:有的家长反对上述看法,认为套路化的应试写作的确与文学创作是两回事,且余华讲授中并没有刻意降低写作品味来谋取高分,孩子听过余华、刘擎等人的发言后会去自觉查找他们的书籍著述,提高自己的洞察力与理解力。之所以要在一篇关于《文城》评论的综述末尾牵扯一则时事热点,是因为受众对这条新闻的态度与对《文城》的评论着实有太多不谋而合之处。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文本叙述?作家是否有必要不断进行自我突破?什么样的姿态就是文学对资本的妥协?倘若真的有新思路与新方法,它在理解的过程中又会发生哪些变异?诸如上述问题,还将延续在对《文城》以及对更多当代文学作品的讨论之中。最后,我想用三条评论作为本文的结尾,并希望在未来的时间里有关《文城》的讨论、解读与阐释能良性地继续下去——

“阅读是一件私人的事,所以我只能诚挚地提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宗城)

“作品本身简单得可商榷,但外围延展得有话题。”(李壮)

“根本没有所谓的‘文城’,当下所在即是值得盼望和信赖的地方,这里并非没有恶与暴力,但这种文化或文明所发育的人间情义是值得信赖的不可摧毁之物,是人们活着的根基和信念之所在。”(郭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