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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诗里的“隐藏”与“化身”
来源:文艺报 | 李 燕  2021年07月13日10:27

好的思辨总是从一个问题开始。

多年前,吴其南教授在《儿童文学新编》一书中提出:谁才是儿童诗的抒情主体?儿童诗的创作者多是成人而不是儿童,这是不是与古典诗论的“抒情言志”说相矛盾?那时我被这个问题困扰很久,总是不能自圆其说。近日读到吴老师的《成人与儿童诗》一文,他借用苏珊·朗格的“情感概念”解答了这个关乎儿童诗合法性的根本问题,还清晰地梳理出成人写作儿童诗的三条基本途径。我边读边频频点头,扫去困惑的喜悦油然而生。但我很快又陷入新的疑惑。此文最后说:“在这个有意味的感性形式中,成人作家的声音是深隐的,但却引导着前进的方向、是占据着主导地位的。”那么,隐藏的成人作家何以能在儿童诗中起到引导并占据主导地位呢?也许是由于篇幅问题,该文没有给出更多解释。

加拿大学者佩里·诺德曼在《儿童文学的乐趣》一书中说过,“儿童文学的不同文体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作者与目标读者之间的鸿沟。”这一“鸿沟”在儿童诗创作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如何理解和处理作为创作主体的成人与作为诗歌抒情主体的儿童之间的距离呢?对此问题的深入思考,或可帮助研究者找到儿童诗独特的美学空间,也为创作者找到一条特殊的抵达路径。

我非常赞同吴其南教授提出的成人作者在儿童诗中应采用“深隐”姿态。儿童诗不是“儿童”和“诗”词语的简单叠加,而是将儿童的身心特点、语言风格、感受方式、生活内容、情感体验、人生态度乃至价值观等等添加到诗歌的形式中,体现与儿童审美追求相一致的趣味。因此,在创作儿童诗时,成人作者会有意摒弃一些儿童无法理解和感受的东西,如游子思妇的不堪、伤春悲秋的苦恼、人生无常的哀叹、“香草美人”的譬喻以及借古讽今的用典等等。但很多时候,成人作者并不愿或不会在儿童诗中“隐藏”自己,他们用成人的声音占据儿童诗,让儿童诗多次沦为教育的工具乃至抽象的意识形态传声筒。回顾晚清时期,梁启超、黄遵宪发起诗界革命,就在“学堂乐歌”中渗透了启蒙和教育的理念。1930年至1940年间,陶行知、陈伯吹、郭风都为儿童诗发展做出重要贡献,怎奈抗战烽火处处,救亡压倒启蒙,现实苦难中呐喊与口号淹没了童心童趣的诗意。1960年代之后,儿童诗中更是逐渐充满僵硬空洞的词语和拙劣随意的比附象征。直到新时期,儿童诗才重新散发出艺术的清纯与鲜活。种种不堪回首的过往都在告诉我们,成人作者如果一味注重自己的“抒情言志”,必然会把成人的视角、价值观灌输到儿童诗中,使儿童诗失去应有的模样,只留下童年生命的禁锢和童年趣味的消失。

吴其南教授也提到儿童诗的不同路径“都对儿童诗的成人写作者提出了一些特殊的要求:熟悉儿童生活,有感知儿童思想、情感、感觉的能力,尤其是善于想象儿童的想象”,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提出是成人的声音在主导儿童诗。在此,我与吴其南教授发生了一点分歧。我认为,成人作者不仅需要在儿童诗中深深“隐藏”自己,更需要在创作心理上完成“化身”儿童的深刻转变。

苏轼曾写道:“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与东坡先生“身与竹化”一样,成人作者在创作儿童诗时,也需要一种“身与童化”的心理转换机制,自觉地从儿童的视角出发,用儿童的耳朵听、用儿童的眼睛看,尤其是以儿童的心灵去体会、发现和想象,从而表现出儿童独特的生命感受、价值观和人生态度——这似乎是斯蒂文森、米尔恩等优秀儿童诗人的不二法门。在他们的儿童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事实,儿童成为了诗中真正的抒情主体,儿童的声音成为诗中的主导声音。英国学者约翰·洛威·汤森在《英语儿童文学史纲》中就敏锐地发现儿童诗人从外部观察到内部体验的这一审美转换,他说:“近年来的一般趋势是由诗意走向通俗,由花园走向街头,且诗人不再以成人对儿童说话的口吻写作,而是直接以孩童的口气说话。”

事实上,这个直接以孩童口气说话的儿童,正是诗人自己。波兰诗人米沃什曾说:“诗人是成人世界里的孩子。他心里住着一个被成人所嘲笑的天真而情绪化的孩子。”从这个意义上说,儿童诗是抱有“赤子之心”的成人作者的自我表达,是其“童心”的自然流露。金波曾说:“我在创作儿童诗的时候,那种心态是与成人极不相同的,我有一种全新的、自然而然的儿童感觉,那种感觉完全是儿童生命与精神的复苏,完全是儿童时代的我在精神上的一种再现。”可见,那个写作儿童诗的成年人,不是隐藏了自己,而是重新回到童年,“化身”为儿童。因此,不动声色而又毫无隔膜地进入和表达儿童的生活和他们的本真精神世界,是优秀儿童诗人必备的才华,也可视为他们未曾磨灭的天性。

由此,儿童诗中的真正主导者,终究不是一个成人的模样,而是他“化身”成为的那个儿童。当然,需要指出的是,在成人作者的“童心”中不仅包含他对童年感觉的保持、对童年的深情回望,也包含了他成年后的生活经验、情感和思考,由此生成了一个如周作人所说的融合儿童与成人的“第三世界”。正如金波所说:“我的儿童诗,既是儿童的,又是本真的我的。这个我,包含了我的童年时代的纯真,青年时代的情愫,也包含了老年时的思考和智慧。”

希望儿童诗永远不要被成人的声音所主导,否则,美丽的童诗花园将会如同王尔德笔下的《巨人的花园》那样,因缺少儿童的欢笑而变得索然无趣乃至寂然如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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