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谈|虹影《女性的河流》:女性之河如何在文学中流淌
超侠:您有多久没有回国了?多年来您都是国内国外频繁往来,这次回国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和感受?《女性的河流》完稿于什么时候,有没有对近一年来生活和感受的观照?
虹影:这一年三个月都在国外,因为疫情,停滞在英国。2020年春节后,因为我离开中国了,我到英国了,英国疫情变重。当时没想到,提着一口五十厘米的登机旅行箱的我,居然在离开伦敦二十年后,头一次会住得这么久,久到我得联系我的GP(社区医生。英国医疗体系中病人先由社区医生诊断,再由社区医生介绍到医院),久到我不再是一个旅人而再次成为一个居住者,走遍新住地方圆几十里的大小街道和长得横穿伦敦东西的运河,看着摄政公园的女王玫瑰园含苞待放到花朵凋谢。这儿有一个动物园,也关闭着门,听得见动物们的叫声。叫声没有特别不同,因为它们一样被关闭。自由,只有失去,才显得珍贵,故乡,只有离开才明白。每个人戴着口罩走在公园,我听见说汉语,会停下来注视,听到说重庆话,那心里会更是激动。有一次意外在附近发现一个大亚洲超市,我看到产地是重庆的小尖椒辣椒酱,一下子站定,仿佛长江水漫过全身。这次回国,在中转时很是辛苦,但是回到上海隔离,感觉一日三餐,顿顿美味。上海机场防控疫情井井有条,服务人员非常亲切。隔离后,出来看到人们已经度过当时的恐慌,到处是一片祥和。
《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
作者:虹影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6月
超侠:这本书的阅读体验不同于您之前其他作品,如果说《饥饿的儿女》《好儿女花》等作品里看到传奇的经历和激越、反叛的情绪,《小小姑娘》《当世界变成辣椒》等作品里看到生活中的柔情和细节,《女性的河流》不管是从内容上说还是情绪上说似乎有点“综述”的意味,每一节有一个小故事,小体会,相互之间又有连续和延续性,因而整体更从容、淡定,娓娓道来,真有一种河水流动的感觉。这是我作为读者的感受,不知作为写作者的您有怎样的“写感”和“读感”?
虹影:这本书是在写长篇《月光武士》空隙中,插入来的。因为需要休息,调整自己的状态,决定写一些短的文字。是一种见缝插针的写作。来自读书或观察,常常是与家人走公园七八个公里后,回到住处写下片断。比如一个亲密的人离世,一个物品,一张照片,甚至吃一道菜,都会引动一些思索,想写下来。
超侠:您的文学创作以诗歌起步,以小说蜚声海内外,散文方面的作品相对较少。散文在您的文学创作中占据怎样的位置、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与您其它散文随笔集、文学作品相比,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或者说对您个人有何意义?
虹影:散文一向写得多,比如有《53种离别》和《小小姑娘》等,都是不到3000字的散文,我喜欢本雅明的《单向街》,这是一个自传性质的著作。如桑塔格所言:“本雅明把他所选择的回忆过去生活的一切,都当作未来的预示,因为回忆的工作瓦解了时间。他的回忆没有时间顺序,背离自传的原则,因为时间在他这里是没有多大干系的。(‘自传一定得同时间、顺序以及形成生活之流的连续性的诸因素发生密切关系,’他在《柏林记事》里写道,‘而我在这里,谈论的只是空间、瞬息和非连续性。’)他所写的残章断片,完全可以叫做‘追忆流逝的空间’,过去的生活以记忆为舞台,把事件之流变为戏剧性的场景。本雅明并非想寻回过去,而是要理解过去:把过去压缩进一个空间,一个预兆未来的结构。”
超侠:许多介绍中都提到您是“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您对“女性主义”的理解有没有随着年龄、阅历而有所改变?您心目中理想的女性生存状态或者说姿态是怎样的?
虹影:那就是处于一种放松自由的状态。但很难做到,很难不激动,不抗争,不倾诉。很难沉默。相对早年的我,我应是后女性主义者,比较宽容、理解男性,而不是用敌视的姿态对待他们。
我烹调,占领厨房,成为一家之灵魂,我是我女儿最好的母亲,我写作,也不再单纯地制造一场男女之战,而是去找根源,我也用口红和旗袍,面容温和,的确我不是男人想的那样青面獠牙的妖魔。
北大教授戴锦华曾用一句话回答她何以成了一个女性主义者,她说:“因为我长得太高了。”
我呢,是身材太矮,所以,我看得见最低处的真相。
重庆南岸野猫溪的一草一木都在我的血液里,从那里出发。我的成长经历跟其他女孩子不太一样,做任何事都得自己做,不会有父母的怜爱,也不会有姐姐哥哥的呵护,也不会有邻居的帮忙,整个成长的过程孤独无援。我最怕冬天来例假,因为会将裤子全湿透,又怕别人发现,回家洗掉,没有别的厚裤子,就穿薄裤,守在灶前自己烤干裤子。在这个世界上,你要么活下去,要么死。就是一种这样的生存状态。
在早年我无意识地套在这个词里面,在三十岁以后,我认为自己几乎还是在这个词里面,在四十岁时,就是2000年我从英国搬回北京,我对世界与两性关系产生了新看法,走出这个词来。我冷静,不是跟男人的世界妥协,而是试图理解男人的世界。在这个时期,我写了很多理解男性的作品,跟早期的纯女性故事相比,更想探求人性的多面。那个故事发生在汪伪时期,就是李安的《色戒》那个时代,用纯粹的男人故事来写旧上海那段乱世情仇,写人性的残忍。也是第一次钻到男人的身体里,想知道他们怎么对待自己的身体和情人,对待他们的权力。
超侠:您的成长经历非常独特,曾遭受过一些不公、非议,《女性的河流》中也有所涉及。我们穿越一下时空,天马行空一下,针对这些不公、非议和磨难,现在的您相对当年的您说点什么?
虹影:我的作品曾经引来人对号入座,要我公开道歉。曾引起媒体与评论界的或多或少的议论,有些不公非议,但也得到一些人和读者的支持。万有引力之虹,感受这力量,必要经过雷电风雨,这只能让我放下骄傲和愤怒,冷静地面对。惟有写作,才是我真正在意的。
超侠:您是重庆人,在《女性的河流里》也多有提及,最近的作品《月光武士》同样是以重庆为背景的,重庆对你的创作意味着什么?在这两部截然不同的作品里,对重庆的表现和表达有什么不同?
虹影:重庆是我出生地,也是我的根和原动力。《月光武士》是虚构小说,《女性的河流》是非虚构。都是我的内心和精神呈现。每次我回重庆,我在那儿的睡房在长江边,正对着朝天门码头,我听见江水流淌,我听见轮船鸣叫,我看见每一个经过的重庆人,听到乡音,或者我走到朝天门码头的石阶上,我走到了解放碑,听着报时钟响,走到了1号桥一带,全是水泥高楼大厦,一个比一个奇观,仿佛进入未来世界,那些旧日的吊脚楼毫无影踪,我眼泪会下来,所有的场景都是我熟悉,较场口、五一路、朝天门码头、千厮门码头、若瑟堂教堂!那儿的医院,那些吊脚楼在我记忆中顽固地存在下来,那些沉睡的故事,纷纷在对我讲述,汹涌澎湃,我看到那些人的生活!像窦小明这个男孩,从12岁开始爱上一个人,潜意识的,心中所有的欲望,恐惧,勇敢,希望,热情,那种纯真,涌现在我面前闪耀,像面前那江水一样。我在这本书里写江水,白天你是看不见天上的星辰在那里闪烁,可是,当我写下这样的句子后,回重庆,我站在我的阳台,它对着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地,一片江水,在静静流淌,的确有星辰在闪耀闪闪发光,不仅是在夜里,也在白天!我想这是一种奇迹。
作家虹影
超侠:曾经您是一位母亲眼里叛逆的女儿,现在您是一位常人眼里青春期女孩儿的母亲。作为女儿,您想对天下的女儿分享些什么。作为母亲,您想对天下的母亲分享些什么?
虹影:爱母亲如水,如水长流。爱女儿似山,青山长绿。
没有做母亲,我理解母亲没现在这样充分,也绝不会写出《好儿女花》这样的追念母亲的书来,当然也不会以这样如水如山的方式来写《月光武士》,一个人可以在这个空间里是这个人,在另一种空间是另一个人,而空间会交错,这个人会变化,令他自己措手不及。这种状态我写进了这本新小说。
超侠:不少作家说创作是一个自我疗愈、与自我和世界和解的过程,对此您怎么看?
虹影:每个作家的情况不同,我一直试着这样做,还未真正解脱,也未能与世界完全地和解,但是正因为没有做到,才一本书接一本书地写下去。
超侠:您的作品已被译介到30多个国家,而您的足迹也踏遍了世界各地。在国外,您最惦念国内的什么?在国内,国外的什么自让您难以释怀?
虹影:当然是汉语,那种跳跃在心里的叹息和一丝如风吹过的感受。我打开窗,让你进,那是一种烧毁你,也可拯救的你的情感。这是爱情。我对汉语的爱情,让我心有属。在国内,国外的那种如天空如海洋般的思想,始终游离,始终孤独,封闭在一种空间里。隔着阻碍看到东方之日出,那最美之时刻,会让你心醉又心碎。这就是艺术。
超侠:作为作家母亲,您和女儿有哪些亲子阅读方面的经验和体会愿意分享给大家?
虹影:与她平等。理解她,尊重她,让她像一条鱼一样游动,相信她早晚有一天她会离开你,而像鲸一样深入大海深处。
超侠:这部作品是你的“非虚构”的作品,而你在小说、以及幻想文学方面都有建树,不知道下一部作品会往哪个方面发展和创作?未来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新作?
虹影:暂时没有想写什么,休息一下吧,新书出来,一直就在做许多采访。这样的工作不适合创作。很悲哀,作一个作家,为什么非要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解释或是说明,如果让我选择,我不会选择这样做。
(文中视频由作家出版社提供)
对谈者简介
尹超:笔名超侠,中国作家网记者。
虹影:作家、编剧、诗人、美食家。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K-英国情人》《绿袖子》《上海王》,诗集《快跑,月食》《我也叫萨朗波》,散文集《小小姑娘》等。近年有少儿奇幻小说“神奇少年桑桑系列”和“米米朵拉系列”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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