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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之下——读邵丽《天台上的父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樊金凤   2021年12月27日18:11

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提出著名的“冰山原则”,他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让人看到露出水面的部分,更重要的是,它能够引导读者探索、看见冰山之下更为深邃、隐秘的东西。邵丽最新中短篇小说集《天台上的父亲》关注当下人的生活困境,力图揭开家庭生活的表层,让我们看到,日常生活之外,被遮蔽的内心隐秘以及人与人之间那些复杂微妙的瞬间。

《天台上的父亲》,十个故事,十种生活状态,几乎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缺席的父亲,这些父亲面目不清,似有若无,像是一个影子。他们沉默、孤独,甚至有些怯懦、自卑,但是他们却深刻地影响着故事中的“我们”,无论这种影响是温暖或是羞耻。开篇《天台上的父亲》里的父亲选择跳下天台,结尾《黄河故事》里的父亲最后走进黄河,父亲的离开,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死而中断,反而迫使“我们”一遍遍地回忆与父亲的各种联系,关于他的种种记忆纷至沓来,那些疼痛、寂寞、怯懦、耻辱,以及少有的温暖,越来越清晰,父亲莫名其妙的消失让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父亲(或丈夫)与自己有关,就像一个伤口,更像是到处游走的内伤,无从安抚。

《黄河故事》里,我的母亲是一个有主见且强势的女人,她的梦想显然比父亲要远大得多,对成功的渴望也更加迫切,她因为父亲的贪吃误事而对他失望,继而是嫌弃,最后发展为仇视,小时候的“我们”没人敢说吃的话题,仿佛吃是一种耻辱。但是当父亲去世后,我的所有的奋斗似乎都在向母亲证明,吃并非一件羞耻的事情,它是一种能力,也正是因为父亲的影响,“我”以及“我”的兄弟姐妹不约而同做起了餐饮,并以此为生,“我”甚至设想用餐饮撬动一个有着巨大潜力的市场。小说的最后,作者借由小说中的“我”之口,试图解开黄河父亲的耻辱的心结,同时说出自己作为一个作家想要做的事情——看见最卑微的人的梦想之光,“我的父亲叫曹曾光,他生于黄河,死于黄河,最后也将葬于黄河岸边。他再也不是我们家的耻辱,我要完成的正是我父亲未竟的梦想。”

“在光明之处缄默不言,又在遁入黑暗后喋喋不休。”邵丽坦言写出这些父亲的缘由,“他们死得如此决绝,却又心有不甘。他们在宇宙深处那种重浊的叹息,常常把我震得涕泪横流。我不得不把他们从时间深处打捞出来。他们的灵魂和骸骨钙化在一起,等待被唤醒。那是他们死尤未死的原因。我看到了在历史熹微的光芒之下,他们卑微如草芥的人生逐渐被放大、再放大,直至覆盖了整个宇宙。”

随着对父亲的回忆,一个个“非常态”的家庭关系开始露出水面。《天台上的父亲》里,在父亲走上天台前的最后时光,我们和父亲的关系变成一种敌对关系,我们防备着他,他也防备着我们。《大河》里,婆媳之间微妙的对峙,如果说以前的这种对峙还是在暗处使劲,彼此留有余地,公公下葬后那个傍晚的爆发,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婆媳间过去为了生活在一起而仅存的默契被打破,“那比吵一架所涉及的东西要深得多,也疏离得多”。《节日》里,一对看似相爱的夫妻,因为“她”的出现变得鸡飞狗跳,他们争吵,从对爱情忠诚的怀疑,到对家庭付出的不满,再到对个人价值的否定,两个人吵得激动愤怒、心灰意冷,“她惊呆了,失神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黄河故事》里,子女与母亲的关系,父亲与母亲的关系,充满了隔阂、冷漠、折磨和伤害。当我向母亲示好时,我的母亲认为我在用孝顺来折磨她,“你这样子做给别人看,还不是为了报复我?小时候我对你不好,你偏对我好,看我老脸往哪儿搁?你就想这样子让我羞愧死,是吧?”面对这样的质问,“我”竟然突然有一种恶作剧般的满足。《亲爱的,好大的雪》的开头是“他们俩现在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了”,结婚多年,曾经的爱和温情渐渐消失,剩下的是毫无缘由的争吵和日复一日的沉默,这种情况显然不是突然而至的,它一点点渗入生活,缓慢生长,螺旋上升,然后在某一天就变了脸,他们开始对彼此疏远、戒备和敌视。

人与人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鸿沟,隐秘而深邃。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有难以释然的过去,以及当下几乎无法解脱的痛苦,即使在最为亲近的关系中,依然要为自己开辟出一座孤岛。作家邵丽写出了一个个表面平静的家庭背后,那些深邃的疏远和隐秘的对峙,沉默的僵持、愤怒的争吵、粗暴的侮辱、相互的折磨,作家一点点揭开生活的真相,写出一个人的爱和恨、纠结和疼痛,批评家李敬泽评价,“她(邵丽)的小说、她的所有故事都出于水和堤岸之间的紧张。那种紧张、那种焦虑、那种疼痛、那种骨断筋连的纠结、那种放不过自己也放不过别人的偏执、那种独上西楼耿耿难眠……”

读《天台上的父亲》,先是莫名生发出一种焦虑、无力感,继而竟生出一种对自己家庭的省思和宽容来,作家以一种真实的略带疼痛的方式让我们更清醒地认识生活,认识自己。当然,生活的真相不只有纠结和疼痛,也有温情和期待。邵丽带着小说家的慈悲和耐心,也让我们看到一些温暖美好的瞬间,这些瞬间融化了内心冷硬、偏执的部分,融化了沉默和愤怒,使得人与人之间获得暂时的和解,就像《节日》里,“她在人群里看到了他。他站在一根柱子后面,灯光忽明忽暗地打在他脸上,能看到他脸上的泪光。在他们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她扭过头去没再看他。她的身体微微发颤,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那一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