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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智能科技囚笼的“最优解”
来源:文艺报 | 景 轮  2021年12月29日09:08

从对技术的态度是乐观还是悲观这一角度,可将科幻小说大体分为技术乐观主义和技术悲观主义两大类。表面上看,《青年世代》是一部技术乐观主义科幻小说。书中有各联邦和谐共治的月球基地,喧闹高效的全息会议,利用脑电波分析、骨传导和虚拟投影定位等原理开发出的万能电子设备,以及最激动人心的一点:产生了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

书中200年后的未来世界崭新而光鲜,人类丰衣足食,技术大幅飞跃。这就是技术乐观主义小说最引人入胜之处。现实世界遍布尘埃,科幻小说则为我们提供了一幅辉煌图景——基于严谨的科学原理、却带来奇迹神效的技术,将成为我们的救赎,地球的孩子登上宇宙甲板,奔赴星辰大海;基因工程取得全方位进展,人类之子不畏病苦;一切焦虑、忧郁和恐惧,都能被生物化学药物治愈;意识上传和脑机接口,将智慧提升到新的次元。

我们果真可以无比乐观地期待未来吗?技术,以及掌控着技术的我们自身,如此值得信任吗?初读《青年世代》,心里总盘旋一种巨大而荒凉的诡异感,这似乎是看似乐观激昂、波澜壮阔的故事架构背后真正的情感基调。

《青年世代》的故事发生在已经联邦化的二十三世纪欧洲大陆,人工智能是本书中最惊人的科技进展。欧洲联邦首脑就是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名叫Europa。它拥有极高的智慧,能为大小事务做决策。它同时出现在很多场所,它给出的方案永远是无以指摘的最优解。比Europa更强大的是它的缔造者Adeva。Adeva虽然也是人工智能,但它走得更远,产生了自我意识,是全书中最特别、最终极的存在。

二十三世纪欧联邦人的骄傲——万能镜,是一种眼部电子设备,“通过眼球的转动,手指在空中对虚拟投影的点击、声音的骨传导及脑电波的分析,万能镜可以实现当年手机、耳机、电脑、电视、运动手环等几乎所有个人电子设备的功能。”万能镜和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是未来世界的两大亮点。但坏消息是,超级人工智能Adeva是个厌世者。它被人类所造,但对人类毫无兴趣。

科技闪光的背后,是人类文明遇到瓶颈:基础科学毫无进展,技术虚假繁荣,新的文艺复兴、工业革命或者信息革命都没有发生。万能镜第一重含义是对众生心态的隐喻,人们戴上万能镜,会发现眼前的世界“顿时多了很多色彩”,真实世界被万能镜美化了。为什么要美化?因为二十三世纪的世界已经非常不适宜人类居住了。万能镜就像用来麻痹危机感和转移注意力的“奶嘴”。众生被苦难和忧虑束缚,万能镜在他们眼前覆盖“滤镜”,用旖旎的柔光特效将真实世界隔绝在外,使他们习惯了美丽的虚假。

万能镜隐喻的第二重含义是信息过载。万能镜视角下,海量却冗余的信息充斥在人们视野里,传讯变得简便快捷,为万能镜佩戴者带来了极大的信息处理负担。然而人们已经习惯了不必思考和筛选、只要接受通知和安排就可以的生活。至于高智能的Europa,万能的人造神,听从系统权限设定的主人,执行命令,不论那命令背后的大是大非如何残忍荒唐。它的智慧剥夺了人们自主思考判断的能力。二十三世纪,各大陆形成了统一且封闭的联邦。人们表面上只关心自己、专心为自己谋求发展,实际上各怀野心,期望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战胜所有对手,一统全球。这是一种零和博弈,甚至有将全盘玩家都导向终结的可能。同时,万能镜和超级人工智能垄断了人们的自主判断和思考能力,超级科技公司是这两种垄断的帮凶。这个无处不在的幽灵,书中每个关于科技产品的段落都有它的影子,每一种在二十三世纪人的生活中占主导地位的技术设备都是他们的造物。所有阴谋和人员死亡的策划者,由此得到了自由行动的物理性和智力性双重掩护。内部与外部的双重高压阻隔了大多数人的视野,封闭和敌对是他们的选择,他们自愿放弃了更广阔、更开放的视野,切断了醒悟的可能,就这样落入万能镜和Europa的温柔罗网。

在这罗网中,他们的思考能力被柔软地剥夺了。他们不仅捂住了眼睛和耳朵,还放弃了智力上的视力和听力。这实际上是当今世代并不新奇的议题的延伸。究竟怎样才能使得我们是真正地在使用万能镜和Europa,而不是让万能镜和Europa“利用”我们?面对危机,人群分化成极端的二元对立局面。一群人推翻另一群人,昔日世界的建造者被关押起来,被要求为自己的长寿付出自由和金钱的代价。因此,二十三世纪,最恐怖的不是万能镜的欺骗和Europa的圈养,而是群体疯狂。

披着技术乐观主义的外衣,《青年世代》传递着悲观的内核。但悲观并不是终极目的,悲观之后还会有反思,这才是最有价值的。我们不能将一切交给技术,生而为人的智慧和仁慈,勇气和力量,才是我们真正该依靠和信赖的事物。脱离了这些,不论我们为自己发明出多少新鲜玩意,我们都走不了多远,这是《青年世代》所真正传达的信息。要想探索宇宙,传递文明,并为群体和个体都创造长久幸福,生而为人的智慧与仁慈、勇气和力量,才是人类的立身之本。

《青年世代》中的人物通过不同的途径和策略,各自经历探索与挣扎,终究为人类寻求了一条避免毁灭的生路。作为男主角,丹尼·威尔斯承载许多智慧和仁慈、勇气和力量,但他并不是唯一拥有这些美好品质的人,作者对书中所有角色都一视同仁,而丹尼依靠低调隐忍的行事风格,以及对人性的洞察走到最后。文本中的其他角色,有的单纯直率,有的忍辱负重。还有人坏事做尽,却在心中留着最后的净土——亲情。“爱”仍然是他们共通的品质,是燃烧在那个黯淡世界里的心灵之光。从群体性疯狂到找回爱、智慧和仁慈,人类救赎了自己。

《青年世代》对人群和技术的想象是悲观的。但假如人们找回了良知,希望的微光就会再次回到万物之中。不论是“黑暗森林”法则还是“抱团生存”法则,竞争不是个体与他者之间关系的唯一存在方式,用开放的心态去接触,去建立联结、合作,也是一种生存之道。愿我们不丢失心中的篝火,不论手里的火炬是木质的、石质的,还是电子的,都不会忘记生而为人的智慧、仁慈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