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与张爱玲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两位杰出的女作家:丁玲和张爱玲。
两人的早期作品,都以绵密和精细见长,尤其在描摹女性方面,均能直入内心、曲尽其微,敢言他人之不敢言,从而收获了大量粉丝。
1936年,丁玲已经风靡一时,张爱玲正在读高中。后者是前者的粉丝,还特意写了一篇表达崇敬的文章,发表在校刊《国光》上。其中有这么一段:
丁玲是最惹人爱好的女作家。她所做的《母亲》和《丁玲自选集》都能给人顶深的印象……《莎菲女士的日记》就进步多了——细腻的心理描写,强烈的个性,颓废美丽的生活,都写得极好。女主角莎菲那矛盾的浪漫的个性,可以代表五四运动时代一般感到新旧思想冲突的苦闷的女性们。
的确,两“玲”之间有着许多相似:都是出身于富庶人家的娇小姐,都敢于冲破世俗的家庭和爱情,都踩着繁华的上海滩成名,都有着一系列罗曼蒂克却又凄凉的生活史,只是丁玲比张爱玲年长16岁。从张爱玲的创作来看,便能读出颇受丁玲早期作品的影响。
如果丁玲沿着早年的创作之路走下去,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张爱玲,是一个“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茅盾语)。但时代际遇和风云召唤,促成了丁玲人生道路的转变——这一年,她没有继续留恋上海孤岛,而是果断选择走向延安、走向人民、走向最火热的生活。
正是激情燃烧的延安生活,使丁玲开始面对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于是,她作品的风格也开始向粗犷豪放转变,柔婉细腻已不再是其主调——她在解放区写出了《水》《奔》《夜》《泪眼模糊中的信念》《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时》等一系列风格迥异的小说。
1946年,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后,丁玲背起包袱,来到桑干河畔,实实在在地与她根本不熟悉的农民生活、劳动在一起。农民从几千年封建压迫中挣扎出来的伟大力量震撼了她;农民淳厚、质朴的品质吸引了她;“土改”中纷纭复杂的社会现实丰富了她。她走家串户吃派饭,和身上长着虱子的老大娘睡在一个炕头。逢到分浮财,有的老太太挑花了眼,不知拿哪样好,她总是帮忙挑选。正是如此深入的现场体验,才使丁玲的创作不是从概念和公式出发,而是循着生活的脉络,真实地书写,从而创作出著名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书中故事的发生地暖水屯就是一个小社会,各种关系犬牙交错:富裕中农顾涌既把大女儿嫁给了外村富农的儿子,和本村地主也是儿女亲家,与此同时,他的一个儿子参加了解放军,另一个儿子是村里积极要求上进的青联主任;钱文贵是群众最痛恨的恶霸地主,可是他的亲哥却是个老实的贫农,堂弟又是村工会主任,儿子更是被他送去参军……小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中国农村的生存环境及农民心态的复杂性、丰富性,将政治、经济、家族、血缘、道德、文化、个体心理等元素进行了如盐溶水、不露痕迹的成功表述,使整部作品更加真实、深刻、可信和可亲,超过了同一时期同类题材的很多作品,成就了丁玲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张爱玲则继续着一如既往的小资情调与生活,先后创作和发表了《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小说,在女性幽深的心间小路上徜徉,捕捉着她们心弦的每一次震颤、灵魂的每一丝悸动,将她们百无聊赖中的寂寞无奈、恋爱中的矛盾忐忑、追求情爱和梦幻的欲望躁动表现得丝丝入扣。尽管她在人性书写的道路上越挖越深,并拥有了相当多的读者——然而她与偶像丁玲在创作道路上渐行渐远,终于成为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和模样。
客观地说,张爱玲似乎拥有更多的读者,而丁玲则更为文学史家所关注。
在此,笔者无意评判二人的高下。但作为一个文学人,我还是更加敬重丁玲。
应该说,由于种种原因,丁玲并没有写出更伟大的作品,但她敢于走出自我,敢于走向时代,勇于和乐于书写时代大潮。毫无疑问,丁玲代表一个真正文学工作者的根本方向。因为,文学最终是人民文学,而不是贵族文学。文学艺术来源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于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如果正常发展,如果假以时日,丁玲更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自古以来,真正伟大的、经典的文学作品,无不来自于最广大人民群众,描写最广大人民群众波澜壮阔的生活。而这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波澜壮阔的生活,肯定存在于作家的小生活之外。这就需要作家走出自我,走向大我。如果一个作家只是善于和乐于描写自己熟悉的小圈圈,虽然可能创作出一系列精致的作品,虽然可能赢得更多读者,但总是小盆景、小制作、小匠心,与伟大相去甚远,与人民泾渭分明。
丁玲则以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实际行动,为广大文艺工作者指明了方向。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这似乎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确实又是一个根本性的话题。当下的新时代生活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特殊转型期,世界一体化、信息全覆盖使得我们的社会生活呈现一种全新生态。作家艺术家只有积极主动地走出自己已经熟悉的、舒适的、习惯的生活,走进更广阔、更基层、更陌生的领域,去学习,去热爱,才能发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并进行美的创造。
说起体验生活、深入生活,常常有作家朋友不以为然:“我们本来就在生活中,每天柴米油盐、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还体验什么啊?”是的,你个人的生活真真切切、生动水灵。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不论是教授、记者,还是工人、农民,人们所熟悉的只是自己生存的那一方空间。除此之外,对于广阔的现实社会的主流脉动,对于更广大人群的真实生活,又能熟悉多少呢?
生活是一个意蕴丰富、广阔无边的世界,涵盖着各行各业、现实历史、思想意识,涵盖着内心和外在、个人与社会的方方面面。一切有志于反映时代本质的文艺工作者,只有尽可能多地、尽可能深入地融入社会,融入生活,才有可能真正地理解现实,进而精准地反映现实。这是一个客观的甚至是科学的法则。
雨果说:“富人凭借客厅里的寒暑表判断冷热,穷人却只能依靠自己的皮肤去感受。”作家是永远的“穷人”,我们要用自己的皮肤,自己的心灵,去感觉,去体验。体验到了美好,就诚诚实实地歌颂美好;感觉到了丑恶,就实实诚诚地鞭挞丑恶。
丁玲、柳青等无数前辈作家的实践已经反复证明,只有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才能从中汲取无尽的营养,获得不竭的灵感。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创作出真正的精品力作,才有可能创作中真正的史诗性巨著。
只有这些,才是最真正的中国故事,最真实的时代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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