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物的“神性”中疗愈自我 ——从《我在故宫修文物》《我在故宫六百年》谈起
“故宫跑”一词的发明,源于2015年故宫博物院展出《清明上河图》时观众百米冲刺般涌向展览的盛况。此后,“故宫跑”接力不断,掀起一场延烧全国的“文博热”。奔跑的剪影,直白地诉说着社会大众对传统文化的渴求与热情,而坐落于北京中轴线上的故宫博物院,自然是这场追逐中当之无愧的“C位偶像”。近年来,故宫博物院顺应时潮,一改皇家气派的高冷面目,主动重塑自身形象,积极融入大众生活。标志之一,便是《我在故宫修文物》(2016)《我在故宫六百年》(2020)两部纪录片的相继问世。这对“姊妹篇”分别是故宫建院90周年(2015)与紫禁城建成600年(2020)的献礼之作,制作精良,广受好评。如果说“重要的是讲述故事的年代”,那么在如此隆重的纪念时刻推出的两部纪录片,到底是如何选择叙事对象、表现方法的?毕竟围绕故宫早已形成了一座“文化记忆场”,可说的实在太多。由此,哪一部分被选择、被放大,便是值得玩味再三的地方。而最终形成的影像叙事,又与其所处的时代文化,所面对的社会大众搭建了怎样的关联呢?
解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回到纪录片的细节之中。《我在故宫修文物》(以下简称“《修文物》”),乃是国内首部系统展现文物修复师及其修复技艺的纪录片,2016年1月7日由央视首播,但直到在B站播出后,才由年轻观众捧红;《我在故宫六百年》(以下简称“《六百年》”)则聚焦明清古建,亦即故宫最具特色的文物,从“丹宸永固”大展的展品、养心殿修缮以及岁修保养这三个角度切入,2020年12月31日由央视首播。两部纪录片不仅主题、形制相仿,在历史观与艺术手法上更是一脉相承,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典型的历史叙述范式。
最明显的,它们都延续了“我在故宫……”这样的第一人称句式作为标题。《修文物》的导演叶君曾介绍此名的灵感来源于童书《我的家在紫禁城》。名字的选定带有偶然性,但决定因素当然是整部片子的叙事姿态与旨归。“我在故宫”的意涵十分丰富,对《修文物》来说,“我在故宫”首先提示了片子的主角是文物修复师(或称“文物医生”);对《六百年》来说,“我”其实是指向古建与一代代工匠彼此依存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已存在六百年之久。这也使得,前者可以更明确地从不同工种的修复师的视点组织叙事,如导演叶君所说,他自觉以《水浒传》式的交叉叙事来结构全篇。各路“文物医生”施展绝技,文物最终重获新生,这一总体走向为繁多的细节赋予了秩序。相比之下,《六百年》便无法彻底地从“人”出发,也不是从具体的工种出发,因此在整体结构上更为松散,主题也更加抽象。但总体来看,第一人称的选择,体现了两部纪录片都高度重视人与历史的互动,并致力召唤观众的参与感、对话感。此前故宫题材的纪录片,诸如《紫禁城》(1985)、《故宫》(2005),无不是以帝王将相的宏大叙事作为主导。而《修文物》《六百年》则属于微叙事、平民叙事,讲述了许多为故宫工作的平凡劳动者的故事。“我”的修辞,意指每一个普通民众都有平等的机会体验、参与到宏大历史中去,而这也是文化民主化的必然结果。在互联网时代的大众传播中,这点尤其重要。
因此也就可以看到,两部纪录片中较少使用俯瞰镜头,反而增加了很多低视点的镜头。比如,增加来来往往的游客步履,显示故宫之于普通民众的开放性。同时也时有展现文物修复师日常生活情景的镜头,比如吸烟、养花、摸(真的)鱼、打杏等,被网友戏称为“内环田园生活”。人物间的对话,也非常真实平易,不乏吐槽玩笑之语,营造了极易代入的“氛围感”。这种叙事策略“自降姿态”,使得故宫不再是令人有压迫感的巨大存在,容易唤起观众的好感。不过,两部纪录片绝没有止步于“亲民”姿态,或只是一味增加日常化的内容。相反,它们难得的成功之处,恰恰是挖掘出了“日常”中的“神性”。
“神性”的镜头语言,正是对修复者面部与手部,以及对文物本身的大特写。《修文物》的海报便将此种立意表达得很显豁:一只劳作中的、历经了历史沧桑的手,占据了画面的绝大篇幅,而手腕部又叠加了故宫的形象,并附有两枚印章,分别是“故宫”与“圣手”。正是通过顶级工匠的“圣手”,文物与人,过去与现在,获得了跨越时空的对话机会,一种超越于时间之上的恒久意义由此诞生。在《六百年》的第三集,令人动容的一幕是,彩画专家乔建军在拿到奉先殿难得一见的彩画拓片后,激动地说道这是与顶级工匠对话的机会,眼中有光,甚至含泪。观众直言看见了热爱的模样,被某种神圣的情感所击中。
这样的镜头在两部纪录片中比比皆是。虽然在“日常性”的呈现里,这些文物专家看起来都是普通人,可一旦进入其专业领域,开始修复时,便散发出异于常人的光芒。青铜器、木器、漆器、瓷器、钟表、织绣、木建筑等等,不同的文物修复场景都被细致展现,包括利落严谨的动作、形态各异的工具、劳动时的声音与场景,所有细节都被包揽、放大。而文物修复师不仅有传统手艺人的一面,更凭借其对症下药的修复技艺,具备了“医生”的特质。枯木逢春,起死回生,施诸文物的“魔法”,令整个过程既惊心动魄,又胜券在握,既高度具体,又指向超越价值。脸部特写,则象征着一种高度专注、气定神闲的主体状态,在古与今、人与物的对话中,最没有表情的表情,反而蕴含了最多最高的意义。
鲍德里亚在分析古迹修复这一“新文化症候群”时指出:“在过去,老人是美的,因为他们‘比较接近神’,经验比较丰富。今天,技术专家的文明否定了老者的智慧,但它仍在古老事物之前称臣,而这些事物的唯一价值便在于它已被封牢且很确定。”回顾现代中国的历史,传统曾遭到激烈批判,并被放置在“传统/现代”的二元框架中审视。但在这两部纪录片中,传统技艺完全跳脱出这些复杂的讨论框架,仅仅凭借古老文明的神圣光芒引起后人的膜拜。由此,围绕故宫的历史叙述,就不必是近代以来的国难史,也不必是充斥着宫闱内幕的权谋史,更不必涉及进步与反动的性质之争。取而代之的,是纯粹且神圣的,围绕文物与技艺展开的文明史。历史的展开,就相当于技艺传承的历史。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两部纪录片为何会大量、反复涉及技艺传承的师徒制。《修文物》直接以一对对师徒作为叙述单位,而《六百年》则不断展现老工匠重返故宫指导工作,以及师傅授课的情景。也就是说,庞杂的历史,终于获得了确切实在的意涵——“朽木与新材,故人与新人,物与人的永恒接力”。
且不论价值判断,这样的历史叙述在今天是非常有效的。不少年轻学子看过纪录片后,对学习文物修复或到故宫工作深感兴趣,可见传播效果之深入人心。有意思的是,传统社会“士农工商”中地位并不高的“工”,在今天为何会有如此大的魅力?侯孝贤执导的纪录片《盛世里的工匠技艺》以台北故宫为拍摄对象,其中曾引用过列维·施特劳斯的一句话——“技艺,是人在宇宙中为自己找到的位置”,这对理解修复技艺的当代魅力很有帮助。如今大多数普通人都难逃“打工人”的命运,工作成为生活的主要组成部分,换句话说,人人皆工匠,那么能否找到工作的意义也就变得尤为重要,关乎安身立命。叶君曾谈及大众对于《修文物》的误解,指出片子的重心并非倡导工匠精神,而只是在探寻工作的意义。“修文物”的工作,同样费心费力、朝八晚五,大众沉浸其中,看到了超越凡俗之上的意义感,将个人短暂的生命投身于永恒不灭的伟大传统,无疑是最能抵抗无所不在的异化的最佳选项。许多观众看着一件件文物被修复,内心也随之平静,焦虑的情绪得到暂时疗愈,觉知到区别于日常生活世界的可能性。纪录片中不断穿插进来的故宫美景、宫猫,都一再地熨帖着观众的神经,令他们在这方古老而现代的时空中,相信意义的存在,并感受到精神的充实。文物崇拜、以文物与技艺为中心的文明史叙事,由此也构成了理解当代文化的重要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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