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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在产业复苏中探索人文深度
来源:北京日报 | 王霞  2022年01月15日09:41

2021年是中国电影比较特殊的一年。一方面,得益于有效的疫情防控和国家政策引导,中国电影产业快速提振,2021年继续引领全球电影业复苏步伐,年度总票房472.58亿元,恢复至疫前的74%,年新增银幕6667块等利好数据都在提示中国电影业的稳健运行。另一方面,2021年电影市场的曲线又呈现为紧贴节日档起伏,非档期内容供给不足;爆款电影虹吸效应下,腰部电影断档,尾部电影乏力;电影票提价和随机改撤档成为常态后,加剧了观影人次的流失。

2021年城市院线观影人次11.67亿,不及2015年12.6亿的水平,距离疫情前2019年的峰值17.3亿有很大差距。局部区域疫情反复下,不时按下暂停键的电影院,还要面临与电子游戏、五花八门的综艺节目、迅速增长的密室逃脱和剧本杀以及短视频等多元娱乐形式争夺年轻观众的休闲时间。同时,下沉市场持续扩大,三、四线城市所占份额已逼近40%。院线的主体观众从年龄到区域都在发生变化。吸引主流观众进入影院的影片,越来越偏向于重档期、大体量、高配置,或者追逐类型明确又包容、档期诉求直接、题材高稀缺度的中小规模影片。中国电影产业化走过披荆斩棘的20年,刚刚聚拢起来的文艺片观影群体,对电影化程度、人文深度与现实批判性的诉求,在这一年里没有得到足够满足。值得考虑的是,如市场底盘持续下压,观影决策链成熟的受众群将更多的视线转向流媒体平台后,则会更加刺激大盘市场内的电影品质。

主旋律大片:市场虹吸与资源集聚

2021年以主旋律大片为主导的一系列献礼片,成功跃升为中国电影市场上最活跃与最具影响力的电影力量。《长津湖》《我和我的父辈》《中国医生》和《悬崖之上》进入年度票房前十,《1921》《革命者》《铁道英雄》《峰爆》《扫黑·决战》《守岛人》等不同类型和题材的主旋律电影也成功进入亿元俱乐部。

改档国庆档上映的《长津湖》,一路势如破竹,8天票房突破30亿,不仅创下国庆档历史第二高(43.9亿)纪录,还以最快的速度登顶全球战争片票房冠军,超越了《敦刻尔克》(2017年)和《拯救大兵瑞恩》(1998年)成为第一。《长津湖》刷新了包括中国电影票房纪录在内的11项中国影史纪录,作为主旋律战争大片,继2020年的《八佰》后再次顶起年度电影市场天花板。这部中国影史上投资规模和制作规模最大、参与人数最多的电影,印证了主旋律电影重工业化打造的不遗余力。

《长津湖》项目由国家政府部门策划引导,形成国有、私营的头部公司与互联网巨头强强联手,带动地方二线国有公司与市场上的私人影投公司加入的多产业链格局,聚合了全行业的优势资源,组成了顶配视效团队、高工业化操作平台、多商业性支点的主创阵容,最大程度释放了内容生产的工业潜能。影片由黄建新任监制,陈凯歌、徐克与林超贤三大导演联合执导,分率7组人马,经过6个月拍摄,前后参与人次达1.2万。不同创作风格的导演分别从自己擅长的角度,打造人物弧线与情感关系,组织惊险刺激的战斗场面配合人物塑造,把控战争整体上的战略战术设计和叙事节奏,将全景战争的史诗化叙事与战斗连队的集体主义精神、兄弟情义的家国使命感结合起来,以接续主旋律战争片一贯鲜明的爱国主义、革命英雄主义、大无畏的个人牺牲精神等昂扬向上的崇高美学,完成献礼片正史叙事的诉求。

《长津湖》资源集聚的制片方式与虹吸效应的市场反响,放大了自2019年以来主旋律大片的新范式,彰显了这一阶段主旋律电影叙事策略上的转变。中国电影产业化以来,主旋律大片经历了“三建”阶段、“引入香港谍战片的类型化视角重构历史正义叙事”的《十月围城》《智取威虎山》阶段、“以军事动作片主导塑造国富民强的大国形象叙事”的《湄公河行动》《红海行动》《战狼》系列阶段。到了2019年的《流浪地球》《我和我的祖国》则开启了“借用不同类型片范式将个体私人情感融入民族精神的家国叙事”阶段。其中“我和我的系列”集中多组团队,连接不同历史时空,进行了联合作战式的组合化叙事;经过《金刚川》的调动多元化团队,指向同一历史节点,进行协同作战的测试化叙事;发展到《长津湖》的多风格创作团队,聚焦重大历史题材,进行高度工业化的交叉配合战的全景式叙事。这些统一调配的“军事化”努力,一方面附丽于现代感的电影语言、高浓度的故事性与高强度的视觉呈现力,一方面也是在积极寻求为充分媒介化时代的“中国叙事”,构建同一性的价值体系。

《1921》旨在突破与扩建历史视野时冗余的多线穿梭,《中国医生》不遗余力的全景式人物铺排,《革命者》不断从他者角度对历史大人物进行镜像化的碎片叙事,《我和我的父辈》采取不同时代以不同类型片将父一辈子一辈的传承嫁接在一起……都是对这个时期以上叙事策略与目标的回应。《悬崖之上》与《铁道英雄》则继续推进谍战动作片的悬疑性与传奇色彩,灾难片《峰爆》与英模片《守岛人》自觉地将更多的叙事时间让渡给了动作与惊险场面。作为大片,它们对复原历史空间的真实感与现场感也投入巨大。《悬崖之上》1︰1搭建了哈尔滨大街;《铁道英雄》精准复制了一列1939年的蒸汽火车;《峰爆》在亚洲最大的地下自然山洞脉系里拍摄,且实景搭建了隧道及小镇;《守岛人》叙事跨度32年,为还原历史,在岛上实景建造了升旗台、礼堂、坑道与码头等。电影努力复刻历史,展示的无不是当下立场。

家庭电影:女性情感与男性视角

2021年也是中国家庭电影集中爆发的一年:元旦档主力《送你一朵小红花》、春节档超级黑马《你好,李焕英》、清明节档话题电影《我的姐姐》、结合运动类型的《了不起的老爸》、韩国翻拍片《关于我妈的一切》、同样取材个人经历的《小伟》以及真实案例改编的《兔子暴力》,皆具话题性。不管是母女情深、父子和解,或者姐弟关系,还是以癌症症候命题的家庭危机,中国电影从未如此集中地聚焦当下中国家庭内部的亲情关系。

这波影片的数量虽然远不及主旋律电影,但均衡票房成绩与口碑直追其后。《你好,李焕英》被猫眼影业和儒意影业以15亿票房联手保底,虽然宣发推广在映前舆情里位居春节档第二,业内业外的低预期都没有料想这部带有明显综艺喜剧小品特征的电影处女作能以高口碑摘下年度票房第二的成绩(54亿),陪跑《唐人街探案3》的过程中一骑逆袭,与后者一起创造了春节档历史票房最高(78.4亿),让第一次执导电影的贾玲已成为全球票房第二的女导演。

《你好,李焕英》《我的姐姐》与《兔子暴力》都是女性导演的处女作。《你好,李焕英》是贾玲2016年在参加喜剧竞演综艺节目《喜剧总动员第一季》时表演的同名喜剧小品,改编自贾玲的亲身经历。“丧母之痛”的深处是女性成长中的自我否定。剧情假定人物穿越到了母亲年轻时的1981年,贾玲以姐妹的身份想方设法让母亲高兴,以弥合永失母爱的创伤。整部影片单线叙事,依靠一个接一个的喜剧包袱拱动剧情,滤光后的旧时代色调明媚,更加凸显物质匮乏时期,社会主义厂区大院的熟人社会里人们的单纯乐观。影片把浓烈的感情全部投入到母女倒错关系的凝视中,使其在剧情层面保持了一种低龄段电影的天真感。

《我的姐姐》直击社会历史原因导致的“重男轻女”问题——它在家庭结构深处的伤害性蔓延,至今仍导致很多女性深陷伦理困境。影片的开放性结尾为当下聚焦的女性主义议题提供了可供讨论的空间。实际上作为“姐姐”,其人格建设中的最大问题还不是能不能成为一个现代的“独立女性”,而是父母去世令她永远失去了求证自己是否被爱过的机会。影片叙事虽然没有在这个方向过多停留,但主题深度已远远超过了《你好,李焕英》。

《兔子暴力》是2016年进入导演协会第一届“青葱设计”五强的项目,强调青春片与犯罪片的类型化定位,影片塑造的废旧小镇的母女倒错关系直指破碎家庭中女性成长的艰难。由于众多影迷翻出影片出自的真实案例,导致对此片伦理导向提出巨大质疑,让这个因迷恋和依赖短暂的母女亲密关系而杀人的故事丧失了可信性,口碑与票房双双扑街。

《送你一朵小红花》《关于我妈的一切》《了不起的老爸》《小伟》显然都聚焦了男性视角下的中国家庭关系,并且将癌症命题置于其中,死亡的阴影成为亲人间情感交流的最大障碍,回应着后疫情时代观众心中聚集的焦虑情绪。除了黄梓的处女作影片《小伟》,另外三部“好哭”与“励志”的叙事指向都非常清晰。《小伟》以“慕伶”“一鸣”“伟明”命名三个段落,通过一家三口的不同视角,搭建了一段私密内敛却不乏温情的家庭影像。影片以癌症触底中国家庭关于生死伦常的失语状态——第一次有中国电影试图揭开中国式家庭里的这种文化伤疤。2020年此片在一众电影节里惊艳亮相,获得包括平遥国际电影展、上海国际电影节、莫斯科国际电影节等众多奖项和提名,可惜在2021年的院线市场上只收获了145万票房。

类型电影:多元题材与新旧面向

集中在去年1、2月份上映的奇幻与犯罪片《缉魂》《侍神令》《人潮汹涌》《刺杀小说家》、第四季度上映的喜剧悬疑片《不速来客》《扬名立万》《古董局中局》、暑期档与岁末上映的香港动作片《怒火·重案》《反贪风暴5:最终章》以及犯罪片《误杀2》,基本构成了2021年男性气质建构的中档类型片布局,整体票房贡献在亿元以上。值得一提的是黑马影片《扬名立万》,以持续的高口碑在冷淡的11月市场异军突起,逼近了10亿票房门槛。

《缉魂》《侍神令》《刺杀小说家》三部影片的世界观搭建都呈现为沉入过去不能自拔的陈旧感。科幻与玄学的混搭与冲撞,赛博朋克世界里诛仙戮神还要建构历史乌托邦寓言,凡此种种呈现出空间造型与人物逻辑间的磕磕绊绊,跟2021年上映的动画片《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俑之城》有一比。几部动画片也是一方面想摆脱对传统文化的神话引擎的依赖,一方面却找不到面向未来的文化动力。12月中旬上映的《雄狮少年》绝尘而起的口碑也源于此,它终于打开了国产动画片透视现实语境、调动文化活性应该有的姿态。

《不速来客》《人潮汹涌》《扬名立万》《古董局中局》几部影片不管主打类型是悬疑、犯罪还是冒险,都主动混搭喜剧类型;也不论是民国向、时代向,还是当下向,它们有着同样的做旧感,犹如古玩市场上混杂的各种仿制器物,都持着喜闻乐见的开放姿态,密逃、剧本杀、网文、综艺等能带来的爽感,都在这找到一点,给人琳琅满目的感觉却深知难上台面。影评人灰狼说,它们呈现为一种地摊文学的特征,重拾了旧娱乐的精髓,又融合了时代脉搏,造价不高,止于中等成本,进行着类似网文回击文学、网大回击电影的综合逆向回击。回击也许未必,文化与智力的哄抬总是有的。

《怒火·重案》《反贪风暴5:最终章》《误杀2》三部专门为内地观众打造的犯罪片,各有收获。陈木胜的遗作《怒火·重案》能看到《拆弹专家2》的影子,久未登上银幕的谢霆锋贡献了极其阴柔的悍匪形象。影片凌厉劲爆的动作戏很好地匹配了人物的愤怒与癫狂,以高燃度轻易收获了内地市场13亿多的票房,成为了新科中国影史港片票房冠军。《误杀2》虽然成为当前的票房冠军,还打破了国产悬疑片的票房纪录,但是此片扮似《误杀》的底层家庭反抗,实际却用来消费阶层矛盾。

2021年上映的青春片与爱情片不为不多,但可圈可点的却不是票房最好的。两部长片处女作,一部是魏书钧的《野马分鬃》,一部是邵艺辉的《爱情神话》。两部旧时代里的爱情故事,一部是因改编自张爱玲小说而广为谈论的《第一炉香》(许鞍华导演),一部是莫名无声无息的《诗人》(刘浩导演)。还有半部是所谓“520”黑马的《我要我们在一起》,改编自一篇网络神帖,揭示了横亘在都市年轻男女面前因资本加速度造成的阶层深壑。另一部“520”上映的戏曲电影《白蛇传·情》,作了大量的技术诗化,弱化戏剧冲突,情节上没有强行做现代爱情观的改造,反而加强了古典式爱情的想象空间,虽然只有将近1350万票房,却创下了戏曲类电影的历史最高纪录。

《野马分鬃》以北京都市街头的喧嚣来塑造一个传媒大学录音系学生游荡彷徨的迷惘情绪,颇具迷影梗的冷笑话,深得影评人追捧。然而颓废青春并不意味着就是一匹分鬃野马,此片主题还未及叛逆青春的高度。《爱情神话》借上海洋楼里弄的海派风情,漫画式地推衍了一出中产阶层一男三女凤求凰的疯癫时光。所谓的“爱情神话”其实一直被用以算计的鄙视链拴着,所谓的独立女性也不过是用伶牙俐齿的软语,抖抖文艺腔的机灵而已。其中的迷影梗比《野马分鬃》只多不少,并且装点风情的还必须是费里尼级别的。两部影片一南一北,一个假装叛逆,一个装作谈情,面对生猛鲜活的当下现实,它们的态度或腔调是真实和面向未来的。

2021年的节庆型观影中,以上中档规模的类型片,基本上都参与了元旦档、春节档、情人节档、清明节档、五一档等档期的纪录刷新,为假日档票房占比攀升36%做了贡献。但同时平日票房产出的下降,也影响着腰部影片的出现。集中时间看大片的市场趋势,会加速产生更多的低频观影者。

艺术电影:生存空间有待扩展

新冠疫情的不绝、环境的敏感多变与数字技术和流媒体平台的发展,为中国电影生态增加了许多不确定因素,艺术电影的定档也显示出更加游移的态度。2021年电影市场上还在奋力贡献艺术作品的,除了几个青年导演小成本制作的处女作“旧”作,如上文提到的黄梓2019年完成的《小伟》、仇晟2018年完成的《郊区的鸟》、纪录片导演蒋能杰2018年的剧情片处女作《矮婆》等,还有就是娄烨2019年完成并一改再改的《兰心大剧院》、陈建斌2019年完成的《第十一回》。比较近的是贾樟柯2020年2月在柏林电影节首映的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以及大鹏2020年7月在上海电影节首映的《吉祥如意》。这些影片或多或少都在用心回应当下电影介入现实的媒介处境,直面个体生命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值得一提的是,2021年院线市场上的优秀华语片,还有香港的《浊水漂流》《手卷烟》《智齿》以及台湾的《同学麦娜斯》《无声》《听见歌再唱》《美国女孩》等等。它们彼此回应。因为优质电影的存在,我们生命感知的幅度和深度得以大大拓展,并得以超越日常现实深处的褶皱、卑污与荒谬。希望刚刚迎来的2022年,中国电影业拥有更值得期待的前景。

作者系电影学者,供职于中国电影资料馆电影文化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