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谈|刘汀:文学永远无法超越生活
刘汀,青年作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曾获《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等多种。
青年作家刘汀新近出版的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包含四个中篇小说,每一篇都写了一个跨越城市与乡村的当代女性,她们拥有不同的年龄和身份,同样从乡村走向城市,在城乡之间漂泊奋斗,与生活和命运进行顽强的抗争,当“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她们身上爆发出感人至深的强大的精神力量。作者虽然用中国传统文化中极具象征意义的“梅兰竹菊”分别给人物命名,但是四个人物尹雪梅、苏慧兰、何秀竹、魏小菊身上又表现出与“梅兰竹菊”相离相悖的复杂性格,小说人物在重新定义“梅兰竹菊”。
当然,“梅兰竹菊”仅仅是切入小说的一个维度,性别也是如此。在刘汀看来,虽然性别是一个先在的立场,但是,“人”比性别更先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部小说集是“她们”的故事,更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事,“她们”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开阔、更广大。正如批评家李敬泽所说,“面对人物,作者其实并没有特意去注意性别,他首先把‘她’当成一个人,一个丰富的、独特的人。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尊重,也是文学对于人的最大尊重。”
近日,中国作家网记者就此话题采访了刘汀,听他谈一谈《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创作背后的故事。
刘汀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10月出版
“她们随着我的写作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中国作家网:《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讲述了尹雪梅、何秀竹、魏小菊、苏慧兰“四姐妹”的故事。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最先写的哪一篇?
刘汀:这部小说集从四年前就开始写了,四个中篇,前前后后写了近三年的时间。最先写的是《魏小菊的天空》,然后是《人人都爱尹雪梅》,接着是《何秀竹的生活战斗》和《少女苏慧兰》。
中国作家网:女性故事系列并不陌生,比如作家毕飞宇的《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系列。你在开始写时,已经确定将“四姐妹”作为一个系列,还是在写作中不断“有意识”地建构才让这个系列逐渐显形?
刘汀:毕飞宇老师的“三姐妹”系列已经是当代文学中的经典了,我还达不到那个高度,但写作的初衷确实是想构成一个系列,但那时还不确定写三个还是四个,等写到第二个人物尹雪梅时,则确定了要写四个人物。第一,当然是因为借用了“梅兰竹菊”这四个意象,第二则是她们已经囊括了我比较熟悉的女性形象,如果让我去写更年轻的零零后,我了解得太少,不敢下笔;而年纪更大一些的女性,她们的历史感更厚,但当代性似乎没那么强,我会放在另外的作品中去写。
中国作家网:最终完成这个系列达到了你的写作初衷吗?
刘汀:应该说基本实现了我的想法,只是在开始写之前,我只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走,并不清楚自己到底会写下怎样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这几个女性会有怎样的人生,她们是随着我的写作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就像洗印胶片照片时,人影从底片中逐渐显现。
中国作家网:从一个男性作家的角度出发,讲述“四姐妹”的故事,或者塑造这些女性形象,最大的难度是什么?如何解决?
刘汀:其实写作的时候,从未专门考虑过自己是“男性”还是“女性”,性别虽然是一个先在的立场,但“人”比性别更先在。我只是以自己的观察、认知和理解,讲述几个人的故事。如果说有困难的话,困难只在于,我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笔下的人物,是否能像描述一个真实存在的人那样去讲述她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只要找到这种信任感,她们就会向你敞开心扉,袒露她们全部的命运和秘密。
小说人物在重新定义“梅兰竹菊”
中国作家网:小说集包含的四个小说都以人物名字命名,而且,尹雪梅、何秀竹、魏小菊、苏慧兰让人很自然而然想到极具象征意义的中国传统文化符号“梅兰竹菊”,如此直接命名似乎也是你的“有意为之”,有什么特殊含义?
刘汀:这肯定是有意为之,最初的想法就是借用中国传统的“梅兰竹菊”这几种花草意象,来形成一种整体感和结构性,当然这四种花草本身所具有的文化属性,也或多或少地附着在这四个女性身上,但是我还想说,到现在读者和评论家还没有注意到我在小说里埋下的一点伏笔,那就是四姐妹每个人的性格里,都潜伏着一种反对“梅兰竹菊”这类传统观念的东西,都有“反对的一面”。
中国作家网:意象的选取与人物性格有紧密的联系,比如《人人都爱尹雪梅》中多次写到“雪”和“梅花”这两种意象。有一处这样写:“尹雪梅开始觉得,满头白发就是满头的雪,可好看的梅花在哪儿呢?她稀罕花,但从来没见过梅花,对她来说,那就是一个摸不着的念想。”如果“雪”象征着残酷的现实,那么,“梅花”是不是就代表着尹雪梅一直未能实现的浪漫梦想?
刘汀:当然可以这样解释,但也可以不做类似的解读,就像我刚才提到的她们性格中的“反对的一面”。其实对普通人来说,并不存在“梦想”这个词,或者说,他们对文艺青年、知识分子所说的那个所谓的“梦想”,有着另一套感受和表述方式。我们不能去问一个种田的农民:你的梦想是什么?但是,每个人心里一定都存有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的“念头”和“想法”。有时候,它是种子,寻找着适合生根发芽的土壤;有时候,它是火把,把这些“怀揣火焰”的人燃烧;更多的时候,它只是一种未曾表述出来的“感觉”。我的写作,一定程度上让这种感觉更加确切一些,所以对尹雪梅来说,“梅”只是一个符号,她借用这个符号,但绝不受困于这个符号,相反,她在重新定义这个符号。另外三个人物也是如此,作为作者,我非常愿意说这一点是这几个小说人物的“立身”之处。
中国作家网:到了《何秀竹的生活战斗》,何秀竹就像宁折不弯的“竹”,任何困难都不能将她摧毁。某种程度上讲,意象似乎也在你的叙述暗流里“标明”了人物与命运抗争的巨大努力,呈现出此种意象代表的某类品格?
刘汀:就像前面提到的,这四种花草自身的品格在一定程度上帮我塑造了四姐妹的品格,同时得益于“梅兰竹菊”所具有的整体性,四姐妹也可以相互比照、阐释。但是我也不太愿意把这四个女性仅仅对照为四种植物,她们显然要比它们复杂、丰富得多。比如何秀竹,我个人觉得她并非像竹子那样宁折不弯,相反,她其实有非常柔韧的一面,能够随时调整自己的生活姿态。即便一定要用“竹子”去比对,也应该用竹子的一生,从小小的竹苗到竹笋,再到长成的竹子,不同的阶段同样有着不同的形态和状态。
“觉醒”或许只在个体意义上成立
中国作家网:《人人都爱尹雪梅》中,尹雪梅心灵手巧,会做各种面食,还会跳舞,会十字绣。“人人都爱尹雪梅”,其实是人人都离不开尹雪梅。尹雪梅身上,其实背负了来自“他者”的太多“责任”和“重担”,小说结尾部分,尹雪梅突然“出走”,才尝试着去追寻自己的生活。《何秀竹的生活战斗》中,何秀竹虽然大声地喊出:“我不要替身妹妹,我就要我自己”,但是她对于生活的抗争也始终围绕“家庭”这一主题。而魏小菊和苏慧兰,似乎更多围绕“自己”,有着更强烈的自我意识,魏小菊能直接喊出“人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的”。《少女苏慧兰》结尾写道:“苏慧兰知道,她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少女,甚至不再是女人,而成了一个人。”你如何看待人物身上的这种变化?这种变化倾注了你的哪些思考?
刘汀:四篇小说,四个人物确实隐含着一个具有共同性的思考,即人在什么情况下、如何意识到和如何成为他自身。但是这个思考必须排在文学性的后面,不能“喧宾夺主”,因此在写作过程中,“四姐妹”经常冲破我前期所构思的范围,努力走出自己的路子。也就是说,她们自己内心都隐藏着“变化的力量”,我曾在《人人都爱尹雪梅》的创作谈里写到,每个人在成年后,都需要“重新诞生自己”,这一次的诞生不是来自于母亲,而是自己破壳而出。
中国作家网:从代际角度来看,从50后尹雪梅到70后何秀竹,再到80后魏小菊、90后苏慧兰,小说人物身上的这种变化实际上也是一条明显的“觉醒”脉络。可不可以这么理解?
刘汀:四个年龄段的女性,基本囊括了我在这个写作阶段比较熟悉的四代女性,这也源于对系列小说的整体考虑。至于她们的“觉醒”,倒不是从年龄上传承的,还是她们自身,也就是说她们每个人单独拿出来都必须是成立的。
中国作家网:而且,这其实不是四个“人物”,而是一个“人物”的多个阶段或者多面?你在什么时候突然嗅到了“觉醒”的气息?
刘汀:“觉醒”是一个非常老的话题,从百年前鲁迅写《娜拉走后怎样了》开始,中国人一直处在“觉醒”的过程中,我只是在当下的语境下,塑造了几个人物形象。另外,我还想补充的是,我们天然地把“觉醒”想象成一个具有“进化论”色彩的词,其实这不太准确,应该让它回到中性的状态,或者说,“觉醒”未必都是世俗意义上的积极、正确、进步,它或许只在个体意义上成立。比如魏小菊,她的所谓“觉醒”里,包含着非常复杂的东西,不能用好和坏、先进和落后这种二元的思维去看待。
“文学帮我们框定、截取、认识、理解茫茫人海中的某一个人”
中国作家网:从四篇小说的结局来看,尹雪梅最后在高铁上睡着了,什么梦也没做;何秀竹确信她养的花再也不会枯萎,继续鼓起与生活战斗的勇气;魏小菊漂泊过后返回家乡,在镇子上开了一家牛肉面馆;苏慧兰经历过助人却造成乌龙的事件,在一次出游中找回自己,获得内心的平静。“四姐妹”一直在城乡之间漂泊游荡,寻求属于自己的生活是艰难的,当小说结束后,你觉得她们开始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吗?或者说,这又是一个开始?
刘汀:我不能说她们过上了理想的生活,我只能说她们比之前多了一种可能性,可能性赋予了一定的选择权,至于她们最终会选择哪一条路,作者无法“越俎代庖”。
中国作家网:“四姐妹”的故事折射出当下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状况和困境,很能引发读者共鸣。不仅因为人物的当下性与真实性,更因为人物面对困境永远满怀希望、热情、美好,这赋予了小说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你觉得人物身上的这种精神力量源自哪里?在复杂、艰难、多变的现实中,能否谈谈如何让人物保持这种精神力量?
刘汀:如果说这四个人物身上具备这些特质,那只能来源于我们的现实生活,无论是从媒体中还是从身边人群中,我们都能看到这样的人。当然,她们或许没有文学人物这么戏剧化的生活,性格也不会如此鲜明,但每个认认真真生活的普通人,都具有一种感动他人的精神力量。尤其是这两年,因为疫情,有些普通人的行程在流调中暴露出来,我们借此更直观地看到了普通劳动者在经历怎样的艰苦劳作,又怎样在这种艰苦劳作中保持着作为人的热情和尊严,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永远无法超越生活,但文学可以作为一双拥有特殊功能的眼睛,帮我们框定、截取、认识、理解茫茫人海中的某一个人。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悲欢才有可能相通。
中国作家网:作家、诗人、编辑的多重身份,对你的小说创作有何影响?
刘汀:应该是能让我尽可能多地从其他视角来认识和考虑问题吧。作为编辑,我见过无数“原稿”,也经手过很多优秀的作品,我更清楚一个作品摆到读者面前之前所经历的过程,这帮助我在写作中“不卑不亢”,看清自己的写作道路。诗人身份,更像是调节内心和保持语言敏感的训练课,诗能抚慰人心,但对真正的诗人来说,写诗就是用语言“打磨痛苦”。
- 刘汀——“与时间洪流里无数的‘我’相遇”[2021-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