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田兆元 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教授、江南文化研究院副院长、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等。

春节贴春联，是中国人的一项传统习俗。春联属于楹联中的节庆联。楹联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遗产，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

在演讲一开始，我先说一个对子：江南风月美，海派楹联香。看了这个，大家就知道，今天这个讲座是要突出上海与江南楹联的特点。

古代上海地区又被称为“云间”，所以看到“云间讲堂”的名称，我也有些感怀。这是富有诗情画意的名称，也是上海的文化身份。更有意思的是，“云间”一词正是来自与上海人有关的一个对句。

可能很多人会问：今天，我们该如何传承楹联文化？不得不承认，现在我们的生活环境对楹联并不友好。

比如，家庭的门户变小了，成了单开的门，这不利于楹联的张贴；很多书院，说是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竟然没有楹联；在一些旅游景点，虽然有楹联，但错误不少，左右位置还常常贴反。

楹联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样式，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需要做好传承。同时，应该采取多种方式，在中小学和社区里积极开展普及活动，让楹联文化在新时代焕发勃勃生机。

上海作为楹联的重要故乡地，应当率先重振楹联文化。上海楹联界为传承楹联文化作出了很大贡献，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传承中华优秀文化传统、树立文化自信，楹联不可缺位。我们要有与城市地位相匹配的楹联文化，也要有优秀的楹联作品来书写我们的时代，传承与发扬江南文化、中华文化的美好。

具有不同的空间和类型谱系，还有风格迥异的书写与制作谱系

中国楹联有1000多年成熟的发展历史，之前还有千年的酝酿期。中国楹联文化积淀深厚、绵延不绝。作为中国人，我们有责任把祖先传下来的这份遗产保护好、传承好。

楹联是中华文化的独特产物，是一个复杂的多要素文化构成。我们将其定位为汉语言文字的对句方法、中华民俗节庆与仪式、汉字书法书写艺术以及楹联作品装裱制作技艺四者相统一的综合文化谱系。

因为对联书写张贴在楹柱上，所以被称为楹联。楹联是对联的总称，另外还有对子、桃符等多种称谓。从内容和用途上说，楹联包含春联等节庆联以及婚联（喜联）、寿联、挽联等礼俗联，还有建筑景观联、自我励志修身联，等等。几乎所有的人生、社会与自然世界的主题，都可以用楹联表达。因此，楹联可以说是生活的诗意呈现。

通常情况下，楹联由两句成对的对子构成一个作品。“对”有相对的意思，你在左我在右，没有联而是分。但在特定的空间，这分开的两部分又联系成一个整体，相对相连。这种辩证的关系，体现了中国人的智慧以及我们对于自然、社会的态度。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中国历史上不同朝代都有自己的“代表”，如唐诗、宋词、元曲。那么，明清的“代表”是什么呢？有楹联界的朋友说，可以与唐诗、宋词、元曲相匹配的是楹联。这一时期的楹联名家辈出、大放异彩，是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

这里，并不是要特意突出明清楹联有多厉害，而只是想让大家了解：楹联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并不如一些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小道”，它里面是有大学问的。

楹联有发生、发展的历史进程与时间谱系，也有东西南北不同的空间谱系，更有适应不同民俗与景观的类型谱系，还有风格迥异的书写谱系与制作谱系。谱系视角是研究者对于文化的整体性、多样性以及联系性、互动性的一种探索方式。

对于博大精深的楹联文化，很难做到面面俱到，只能在这个浩如烟海的世界里把握总体空间，然后循着一两条文脉，讨论具有联系性的相关问题。因此，下面先对楹联文化作一整体性描述，再对江南这一特定文化空间里的楹联予以专题介绍。

门神信仰与新年礼仪密切结合起来，为楹联的诞生提供了空间

楹联文化谱系包括四大要素：汉语言文字的对句方法，中华民俗节庆与仪式，汉字书法书写艺术和楹联作品装裱制作技艺。这里，重点讲一下前两个要素。

汉语言文字的对句方法是楹联的基础。楹联也称对子，首先就是一定规则的语言对句。这是楹联的基础，也是一种对于自然的模仿。

对句很早就在古文典籍中有所应用，如《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楚辞》“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这些经典对句对于楹联的发展具有深远影响。

到了汉代，诗赋文章崇尚骈对，形成磅礴大势，以适应汉王朝强大的国家力量与社会奋勇向上的勃勃雄心。比如，《上林赋》中的“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充分传递了帝国雄浑之状。

那时的五言诗，也出现了十分工整的对句。比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诗歌更加重视对句和音律。梵呗的传播，促进了对于声律的进一步探索。七律、五律之诗，均有两联要求对仗。到了隋唐时期，对仗诗句已经高度成熟。

那么，这些对句是如何写到楹柱上去的？这就与另一个重要条件——传统民俗有关。

中国古代门神信仰发达。在周代，门神祭祀和信仰是最为普遍的信仰。国王祭祀七个基本的神灵，其中有门户之神；诸侯、大夫、士祭祀多个神，也包括门神；老百姓则可以在灶神和门神里选一个祭祀。

中国人爱家，门是一道重要的屏障，需要一位神灵守护。汉代《论衡》记载了一个神话故事，说是来自《山海经》，告诉了我们很多民俗知识：一是桃树是驱压鬼邪的；二是门神叫神荼和郁垒，主要职责是驱鬼；三是这个习俗是黄帝开创的；四是门神是一个系列，包含桃人、神荼、郁垒、老虎，还有捆绑鬼怪的苇索。

中国传统春节有一个很重要的习俗，那就是驱鬼。由此，门神信仰与新年礼仪密切结合起来。其中，桃符成为标配，二门神分左右而立，这就为楹联的诞生提供了空间。

一种文化样式的诞生，有时需要一些偶然的因素，需要精英的创造行为。对于楹联来说，这一偶然因素发生在五代十国时期的后蜀王宫。

《蜀梼杌》记载，后蜀的最后一任君主孟昶，在某一年的新年到来之际，令臣下为其寝宫门前的桃木板题写点文字。臣下写好后，孟昶看了觉得很不满意。于是，自己动脑动手，题写“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一联到桃木板上。一般认为，这是春联最早的正式起源。

最早创设对子的人是谁，第一副真正的楹联又是何人写上去的

楹联是文学作品，也是美术作品，还是民俗仪式，更恰当地说是仪式美术。它主要是应对节庆仪式、人生礼仪以及社会重大仪式场合，也常常出现在重要景观之中。

楹联与仪式、景观结合，讲述着精彩的中国文化故事，讲述着江南故事和上海故事。上面，主要介绍了楹联产生的历史；接下来，我们来讨论一下楹联与江南文化的历史与关系。

刚刚提到，后蜀孟昶开创了楹联传统。但这一说法，并不能让大家一致认同。不少人觉得，如果不是有人把“对子”这一独特形式发明出来，孟昶也不会单独题写两句诗上去。那么，最早创设对子的是谁呢？答案是上海人陆云。

西晋时期，出生在今天上海松江境内的二陆兄弟（陆机、陆云）到洛阳发展。《世说新语》记载，吴地才子陆云（字士龙）与洛阳才子荀隐（字鸣鹤）相会于大文豪张华的家里。陆云举手出了个上联：“云间陆士龙”；荀鸣鹤立刻对出来：“日下荀鸣鹤”。这是见诸记载最早的对联故事，比孟昶作对子早了600年。

楹联界很多人主张，陆云在洛阳与荀隐对对子的故事，才是对联的起源。相对来说，陆云的贡献更大——不仅他的诗名才情更加突出，更重要的是他的一句出对让自己的故乡有了别名“云间”。南宋时期，上海地区的第一部地方志就叫《云间志》。

当然，关于楹联起源地的问题还存在不少争议，需要进一步研究，这里就不做过多讨论。但江南地区尤其是上海地区，有着浓厚的楹联传统是一个确凿事实。

上海金山亭林有一位重要的文化名人顾野王。他是南北朝时期梁朝的一流学者，也是杰出诗人。就存世诗歌来看，其联对的水平已经非常高了，如“风轻莺韵缓，露重落花迟”“日影桃蹊色，风吹梅迳香”“池前竹叶满，井上桃花飞”。这些对句非常工整，形象描述了江南的灿烂景色与色彩斑斓，不仅富有动感，就连平仄都跟后来对楹联的要求基本一致。

陆云、荀隐对出了第一个对子，孟昶写出了第一副春联，那第一副真正的楹联是谁写的呢？《楹联丛话》说：吴越时，龙华寺僧契盈侍忠懿王游碧波亭，时潮水初满，舟楫辐辏。王曰：吴越去京师三千里，谁知一水之利如此！契盈因题亭柱云：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

这个龙华寺应该指的是当时杭州的龙华寺。契盈是“题亭柱”者，即写在碧波亭的柱子上，这就是典型的楹联了。由此可见，江南地区与楹联的渊源不可谓不深。

文人楹联营造诗意表达精神，书写“江南好”和“江南美”的主题

江南地区是中国楹联的重要发祥地。接下来，具体看一看江南楹联有何特色：

一是强烈的家国意识。

赵孟瞓是湖州人，是一位典型的江南艺术家，也是一位楹联大家。据说，元世祖曾命其书殿上春联。赵孟瞓题写：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元世祖又命其书应门（朝廷大门）的春联，他写的是“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这副对联，在明清之际十分流行。一个民族自强自立需要有这样的气势胸襟，赵孟瞓的楹联提供了一种表达路径。

二是强调正义，传递正能量。

岳飞坟前的对联就很经典：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这是谁写的呢？《随园诗话》认为，出自“松江徐氏女”之手。

三是表达宏大志向。

朱熹是宋明理学大家，据传，其撰写的楹联有十三副，最著名的是白鹿洞书院联：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这副楹联不知道有多少人撰写张贴过，具有强烈的崇道意识。显然，这是很好的育人训条，也是在传承、传播儒家文化。

四是描述风物景观，构建文化认同。

古人并不是一开始就都认为江南是美的。秦汉时期，很多人就认为江南卑湿；司马迁说，这地方地广人稀，无家财积累多贫困。在那个时候，“哀江南”一直是诗歌的重要主题。直到六朝以后，“江南好”“江南美”的主题才得到书写。

徐渭是一位江南才子，他用楹联构建生活的诗意。《楹联丛话》记载，山阴徐文长渭，一字天池，又字青藤。所居即名青藤书屋。藤下有池，横一平桥，桥承以柱，上覆石台。台额曰：“天汉分源。”柱联云：“一池金玉如如化，满眼青黄色色真。”柱背又一联云：“未必玄关别名教，须知书户孕江山。”承桥之柱额曰：“砥柱中流。”这是文人楹联的代表，追求审美生活，表达精神境界。由此，徐渭也将楹联横批发展到了一个新高度。

五是商业性，这是江南楹联的一大特点。

史书记载，赵子昂过扬州迎月楼赵家，其主求作春联。子昂题曰：“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主人大喜，以紫金壶奉酬。

总之，江南楹联以传播正能量为前提，注重艺术特性，营造诗意生活，又以市场求生存，不愧是中国楹联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