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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琼:以花为媒,走向中国人的生活美学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张鹏禹  2022年02月23日08:43
关键词:刘琼

刘琼,学者,作家,艺术学博士。《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曾获《雨花》文学奖、报人散文奖、文学报“新批评奖”、《当代作家评论》评论奖等。著有《花间词外》《聂耳:匆匆却永恒》《通往查济的路上》等专著。

刘琼爱花,看她的朋友圈,水仙、蝴蝶兰、君子兰、米兰、仙客来……宛如花卉大观园。朋友们羡慕不已,便纷纷点赞留言,询问养花秘诀。

爱花人怎能不写花?她的新书《花间词外》,乍一看书名,便让人自然想起五代赵崇祚所编的《花间集》。《花间集》里收录了晚唐温庭筠等18位词人的作品500首,风格绮丽,意象华美,词风婉约,但境界略显促狭。

《花间词外》则不同,一个“外”字仿佛题眼,提示读者:此书虽写花、写词,更面向植物和文本外的世界无限敞开。举凡世间百态、民间轶闻、古人过往、亲身经历,书中一一呈现。作者以花为媒,以词为眼,融知识性与感性审美于一炉,有古典美,有现代感,读起来却丝毫没有龃龉疲沓之弊,让人惊叹于竟能在有限的篇幅里,以明白晓畅、富于节奏的语言,呈现“一花一世界”的万千气象。

《花间词外》收录了《兰生幽谷无人识》《落梅横笛已三更》《正见榴花出短垣》《丁香空结雨中愁》等12篇散文,写了兰草、梅花、荠菜、海棠、樱桃、石榴、芙蓉、槐花、桂花、菊花、丁香、水仙等多种植物。

在最近几年的出版物中,谈植物与文学的已有不少,梅、兰、菊古人更是写了无数,刘琼又缘何再写这个话题?刘琼应约接受了《中国青年作家报》的采访。

用散文的形式,把关于与花有关的词的集体记忆和个体记忆勾连起来

“我想突破自己以往的写作模式,找到新的生长点。从我们老祖宗开始,花就进入诗词了,写到花和词,必然写到它们和人的关系。花和词是两个明确的范畴,花、词和人的关系,就复杂了,呈现出一个打开的面向。”刘琼说。

沿着这一思路,刘琼用散文的形式,把关于与花有关的词的集体记忆和个体记忆勾连起来。

在《兰生幽谷无人识》中,刘琼从古诗《种兰》《幽兰操》和《兰花草》歌词谈起,说兰花本是山中物,但因人的喜爱,常被移植种在园中,继而谈到自己少时在芜湖种兰的经历。

刘琼追本溯源,讲种兰的鼻祖该是越王勾践,传说绍兴城南兰渚山正是勾践种兰的地方。从无人识,到中国种兰的传统,再到绍兴棠棣“兰花村”种兰成为产业;从诗歌到画家刘晖笔下的兰花,再到胡适获熊希龄夫妇所赠兰花草后写出的白话诗《希望》,历史与现实,经历与知识,草木与文心相交织。

这不觉让人疑惑,如何让这些内容无缝衔接,结构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刘琼认为:“写散文跟写评论文章不一样,充满了意想不到。我的写作习惯是,写之前阅读和消化大量的资料,打开电脑开始写的时候,旁边基本不放任何书籍,让自己心无挂碍地往下写。比如,开始写《采菊东篱下》时,写下标题,我脑海里立刻就想到陶渊明、五柳先生和‘不为五斗米折腰’,想到桑落洲。于是,我就从桑落洲开始写。我会去想陶渊明写这首诗的心境是什么?过去读过的陶渊明诗作的名家赏析,也储存在记忆中,成为知识点。一旦点燃引信,这些就急不可耐地往外窜,噼里啪啦,激起跳跃的火花。”

这也就使得刘琼笔下的“花”有了多层意涵:作为植物的花、作为审美对象的花、作为文化象征的花等,都囊括其中。

研习古典诗词,可以训练一个人了解世界、认识事物的思维方式,重新接续起我们的审美传统

对花的理解,有智性的一面,源自知识,更有感性的一面,源自生活。刘琼自述:“4岁搬到芜湖,住过三个家,第二个住处是一楼,有独立的小院子,母亲会在院墙旁边种上丝瓜、南瓜。丝瓜爬起来特别快,很快就会开花;到夏天,每天都会垂下丝绦。我们砌了简陋的花坛,撒上各种花的种子,比如洗澡花,也就是汪曾祺笔下的晚饭花。还有指甲花,就是单瓣的凤仙花。还有喇叭花。栽培的记忆从那时开始。”后来刘琼到北京工作,始终保持着一种生活习惯,无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哪怕办公室漏风的阳台,也要种上两盆花。

《花间词外》是一本刘琼版的植物志、世相图、文化书,从三月开花的兰花始,读者可跟随她的笔触走过四季,领略中国香草美人的诗学传统,在丰富多义的文本中,走向审美化的生活。书中能看到作者观察的细致、情感的细腻,还有对生活的态度。《却道海棠依旧》中,说“西府海棠从打苞到完全绽放,要经历血红、粉红、粉白三个时期,似霞似云,就像一个女人由风华正茂到容颜老去的一生。”《正见榴花出短垣》中回忆多年前在单位南门单元楼,“深秋,树叶几乎落尽,躺在床上,就能看见窗外的柿子,火红,倔强,高挂在秋色里,油画一般鲜明夺目。”《七月芙蓉生翠水》中写闺蜜寄来莲子,“鲜甜的莲子吃完,思恋像野草,更加疯长。”观照寻常日子里的生活之美,是刘琼的美学态度。她认为,古人的诗词之美与他们和世界的关系分不开,这种关系是一种“及物”的关系,不论是自然,还是人世,都真实地寄身其中。而现代社会的高速运转、专业化分工、互联网拟像时代的到来,让世界看似触手可及,但人实际上日益丧失了感知外界的能力。而研习古典诗词,可以训练一个人了解世界、认识事物的思维方式,重新接续起我们的审美传统。

古诗词要反复读,咀嚼品味其中微妙、丰富、美好的内蕴,这也有助于我们语言表达能力的提高

刘琼的古典诗词启蒙,与她的大舅有关。“我现在手头还有几本古典诗集,是他当年送我的。”刘琼说,“那时候,大舅出国多年,是老华侨,联系主要靠写信。信中他最爱引老杜的诗。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问我喜欢李白还是杜甫。大舅是老杜迷,我后来想,他离开祖国,在外多年,那种怀乡思乡的情感,能够与杜诗产生共鸣。”五六岁的时候,刘琼开始背《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千家诗》,每天早晨一首,渐渐养成了读古诗词的习惯。

诗词里的乾坤万象、百态人生,在刘琼心里慢慢发酵,盛开在《花间词外》中。书中触及自然美与人工美、隐逸文化、宗教与文艺之关系等美学命题,并通过探讨辛弃疾两首写荠菜的词看出了中年人与“中年”开花的荠菜在心境上的同构,她对李清照“婚变公案”也有独特见解。

刘琼认为,李清照嫁给张汝舟不能简单地用上当受骗来解释,也不像有人说的,是为生计所迫。李赵的婚姻并非童话,其内心的孤独由来已久。而与赵明诚比,张汝舟在动荡不安、辛苦逃亡的羁旅中,给李清照的温暖是实实在在的。但一旦结婚,进入具体生活,二人的文化差异、背景差异导致的矛盾必然难解。最后李清照以极大的勇气离婚,也算是及时止损。

这些自然流淌出的观点和分析,是作者丰厚学养的结晶,离不开广泛、长期的阅读积累。“我的阅读杂七杂八,不只读本专业的书,还会花大量时间来读历史类、科学类的书。我还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对非虚构写作感兴趣。读得越多,自然会有不满足的感觉。就像我读了叶嘉莹先生的《唐宋词十七讲》以后,觉得她讲辛弃疾讲得特别好,但讲李清照的部分觉得不满足,有点简单,这也是促使我写李清照的原因。”刘琼说。

如果说《花间词外》一方面意在通过对活泼泼的草木的书写,激发读者的生活情趣与审美兴趣,另一方面更是一种抛砖引玉,提供了通向古典文化的指南。作者在书中谈诗词,涉及诸多古代诗话词话,又牵扯出一群响当当的诗词大家。她评价辛弃疾的词,“辛词的一大特点是有影视画风,读辛词,听觉、嗅觉、视觉都需要调动起来,都会被刺激和重构。”比较《文心雕龙》《诗品》这两部诗学经典的异同,说“《文心雕龙》科学系统,雅正周密,是大青衣。《诗品》相比而言,就是花旦,更接近鉴赏文体,有色彩,有姿态,敏于发现,敢于下判断”。在《兰生幽谷无人识》中,分析古人既有“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的传统,强调环境对人的影响,也有充满人本主义色彩的“斯是陋室,为吾德馨”,强调人的决定作用。悠游文本中,如在无尽的古典文化宝藏中畅游,而刘琼学古而不泥古,亦多有创建,多有精妙之语。

罗曼·雅各布森有一个著名观点,认为“隐喻”和“转喻”的语言规则,可以用来区分诗歌和散文——散文在本质上趋向于联接,适宜于描写因果逻辑关系,而诗歌的形式规则,如韵律、节奏等,则基本以相似性为基础。的确,散文集《花间词外》有聚焦,但写作的思维方式是发散的,从一花一词一事出发,由此及彼,触类旁通,徐徐道来,散漫中有内在的因果。由于长期从事编辑工作,刘琼对文字有着天然的敏感。

“没人的时候,我一般是一边写,一边读,像小和尚念经一样把自己刚写出来的文字出声读出来,这样就能发现哪里不顺,进而调整气口、节奏。”刘琼说。她认为,不仅是诗,现代白话散文也有自己的韵律节奏,比如鲁迅的《秋夜》,开头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对这句话里的重复历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我觉得鲁迅先生这样写,还有一种节奏方面的考虑,体现了语言层面的追求。重复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在胡适的《尝试集》中也有一些,或可由此看出白话散文和白话新诗在初创时期语言上的一些特点。”

如何培养对语言的敏感,刘琼对青年写作者的建议是,要回归中国古代的诗教传统,让古诗词融入当下生活。她认为,孔子说“不读诗,无以言”,在春秋战国时期,诗歌就已融入人的生活了。到唐代,李白五六岁能诵诗,到七八岁、十几岁就能写诗。“诗教传统只体现在语文课上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现在的古诗词教学容易应试化,过于看重解析字词、提炼主题思想、了解作家生平和创作背景,而忽视了从审美、思维的层面激发学生的探索兴趣。审美是一种体验,不论审美对象是自然、生活,还是古诗词,都需要用心灵、用艺术的眼光去发现美、感受美,进而抒发美。在这方面,我觉得古诗词要多读,反复读,咀嚼品味其中微妙、丰富、美好的内蕴,这也有助于我们语言表达能力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