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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的《批评的返场》:“场”是啥? 你在吗?
来源:文汇报 | 潘凯雄  2022年03月15日09:35

何平教授的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新著《批评的返场》引发我阅读兴趣与好奇的就是“返场”二字:“场”是啥?为什么要“返”?

初看“返场”,本人想当然地以为无非就是返回现场的意思,但查了一下辞书,竟然还是特指演员演完下场后,应观众要求再次上场表演,而返场的前提当然是节目要演得好。既然如此,何教授在这里的对“返场”的使用显然就是一种借代,细想一下又好像不完全是。那么问题来了:所谓“返”,意味着曾经在,后来离开了,现在需要返回;所谓“场”又是特指哪些场景?为什么要返回?

这样的追问虽不无掉书袋之嫌,但如果拎不清这样一些前提,也就无法认识与评价何平教授这部新著的意义和价值。《批评的返场》整体虽分成了“思潮”“作家”和“现场”三个部分,但在我看来,全书要旨更在那则题为“返场:重建对话和行动的文学批评”的“序”上。正是在这篇“序”中,何教授全面阐释了自己对“返场”二字的观察、理解与主张,而正文三个部分则是他自己围绕着“返场”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亲历亲为的若干实践。

说实话,虽然我对何教授那篇题为“返场:重建对话和行动的文学批评”的“序”中所涉及之对极少数现象的判断与定义并不是完全认同,我还认为有些话其实还可以说得更直白、更晓畅一点,未必需要过多学术语言的包装,但对该“序”的总体意见我持高度认同的立场。为了说明这一点,我试图用比较直白明快的语言将何教授这篇“序”中的主要论点加以必要的归纳和复述。概括起来,这篇序文总体上要表达的要义是:一方面新世纪前后,由于市场化、以及资本入场对新媒体影响等因素的综合作用,文学写作出现了分众化、圈层化和审美降格的变化;另一方面,面对这种越来越膨胀和复杂的文学现场,文学批评是不是有与之匹配的观念、思维、视野、能力、技术、方式和文体?而新入场的文学批评从业者又没有前辈批评家“野蛮生长”和长期批评文体写作自由的前史,他们从一开始就被规训在基于大学学术制度的“知网”论文写作系统里,因此,并不具备也不需要充分的文学审美和抵达文学现场、把握文学现场的能力,而只需借助“知网”等电子资源库把文学批评做成“论文”即可。

由此可见,何平教授有关“返场”二字的基本所指及意图。所谓“场”,即文学的场域,只是今日之“场”已非昨日之“域”,姑且不论今日之“场”的审美力是否已经降格,但它变得越来越分众化和圈层化则是不争的事实;所谓“返”,说的是无论过去那个“场”的品质如何,文学批评和批评家好歹都是置身于“场”中;而在发生变化后的今日之“场”中的许多“圈层”,文学批评与批评家不仅缺席,而且还未必有能力在“场”。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现状,因而,文学批评和批评家确有“返场”之必要。

如果上述概括没有曲解何平教授本意的话,那么我对此总体上持高度认同的态度。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何教授的描述的确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二是我也认同这些现象所折射出来的问题确实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建设中一项重要缺失。在下大约可归于何教授所描述的“‘野蛮生长’和有长期批评文体写作自由前史”的那一类,作为那个时代的亲历者和见证人,无论高下,只言事实。自上世纪70年代末开启的新时期到90年代中叶,无论是否认同那是一个文学的时代或是文学的流金岁月这种积极的判断,但那时的几代批评家大多的确是作为在场者而存在,他们不仅是见证人,同时更是参与者乃至创造者,从所谓“伤痕”到“知青”“反思”“改革”“寻根”“先锋”“新写实”“新状态”“女性”“青春”……这一连串的文学思潮或文学现象;从“歌颂与暴露”“现实主义回归”“文化寻根”“方法论”“主体性”“现代派”“后现代”……这一系列的文学争鸣与讨论,当时的老中青三代批评家除去扮演着见证者这一角色外,更多时候则还同时充当着参与者乃至发动者的角色,包括但不限于对某种新的文学现象的发现与研究直至推动,发现其新芽、总结其成败,推动其发展,绝对是一种全程“在场”状态。尽管当时的那些发现、研究与推动或许也还存有生涩、粗糙乃至机械的不足,但敏锐、坦诚和建设性无疑是其主流,因而也有学者称其为既是一个文学的时代也是一个批评的时代。尽管文学轰动效应的失去在上世纪80年代末就已初露端倪,“文学失去轰动效应”“昔日先锋今何在”的声音已然出现,但这样的传统依然还顽强地存续到90年代上半叶。再往后何教授所描述的那种“不在场”状态才开始冒头并确有愈演愈烈之势,而此时又差不多恰是文学的多样化状态更趋典型的起点。一方面是文学轰动效应的进一步弱化,一方面又的确是很难用一两个关键词来总结或概括所谓某种“文学主潮”。但没有“主潮”不等于没有“小潮”,更不缺“浪花”,问题在于此时还能否保持一种“在场”状态,深入其中潜心观察敏锐发现。但遗憾的是,差不多就是从这个时点始,何平教授描述的那种“不在场”状态开始愈演愈烈,那种“以不变应万变”的自言自语或大而化之或视而不见的所谓文学批评开始渐成气候,看似“在场”实则缺失或失语成为不少批评文字的共性特征。至于何教授所言的那种“新入场的文学批评从业者”“从一开始就被规训在基于大学学术制度的‘知网’论文写作系统里,因此,并不具备也不需要充分的文学审美和抵达文学现场、把握文学现场的能力,而是借助‘知网’等电子资源库把文学批评做成‘论文’即可”的现象则是在新世纪开启之后的事儿了。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何教授和在下各自描述的事实大抵不谬的话,那还真是应验了那句“风水轮流转”的老话。我记得在上世纪最后20年,对文学批评诟病较多的一点就是认为其过于感性和零碎,缺乏“学科性”与“系统性”,而现在何教授又觉得当下批评存在的一个突出问题就在于“不具备也不需要充分的文学审美和抵达文学现场、把握文学现场的能力,而是借助‘知网’等电子资源库把文学批评做成‘论文’即可”。两者看似矛盾冲突,其实也未必。在我看来,这种表面上的分歧其本质终究都是一个应该如何完整看待文学批评、科学建构文学批评系统的问题。这也是我认为何平教授所提出问题十分重要的根本理由。

从学科建设角度看,科学的文学批评本该是一个完整的系统。处于底层的首先应该是对各种文学现象包括作家作品、文学思潮、理论批评的观察、鉴赏与评论,这些都是展开正常科学文学批评的基础;中间层级则应是从不同角度不同专业展开文学研究的若干专业学科,诸如语言、文体、结构、社会、原型……这些都是由底层通向学科建设的中介;而顶层则是相对宏观抽象的文学基本原理。我理解何平教授笔下的“场”主要指向就是那些处于底层的不同场景,所谓“返场”也是就此而言,这的确是切中肯綮。现在不少的文学批评的确鲜见批评者对原作的细读与品鉴以及情感的投入,更多的只是拿一些现成的、时尚的理论或术语生搬硬套,貌似高深,实则只是在最基础的“场”域边缘游弋甚至根本没有进入,如此这般,所谓科学的文学批评自然就无从谈起。在这个意义上,何教授提出“批评的返场”之主张既十分重要也具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不仅如此,他构成这本新著主体的“思潮”“作家”和“现场”三个部分就是其自身在“场”的种种实践,包括“文学策展”这样的主张也是如何在“场”的一种方法。这些结论与判断如何自然可以讨论,但“在场”这个前提的正确与重要以及付诸实践则是本书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