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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燕琳:我的祖父宋紫佩与鲁迅先生
来源:《新文学史料》 | 宋燕琳  2022年03月16日07:56

1982年《鲁迅研究资料》第10期刊登了宋紫佩的手稿《二十年来之回首》,据鲁迅博物馆研究室姚锡佩女士在手稿前的《说明》所述:

宋紫佩自述手迹《二十年来之回首》

今年(1981)3月,在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的查访下,越社创始人宋紫佩之子宋舒同志提供了一份重要史料——紫佩自述《二十年来之回首》手稿及附录的致友人书信十九封,诗二首,像赞和寿序各一篇。

宋紫佩,一作子佩,原字子培,又字克强,名琳,浙江绍兴人。他生于1887年,曾是鲁迅的学生,后由鲁迅介绍到京师图书馆工作。鲁迅离京后,一直委托他照料北京的家。1952年冬逝世。紫佩自述《二十年之回首》作于1914年——辛亥革命后的第三年。因此,记叙辛亥前后他和绍兴地区一些革命社团的活动十分清晰、翔实,不失原始资料的价值。自述充实了现有的绍兴辛亥革命史料,也为解决这一时期鲁迅研究中的疑难,提供了可靠的依据。

宋紫佩与鲁迅的关系极深,但在以往的鲁迅研究中,对他的了解十分粗疏,造成研究中的失误。“自述”的公开发表,对一些长期有争议的问题给予了明确的答案。宋紫佩和鲁迅的关系究竟怎样?仅从《鲁迅日记》中查得宋紫佩的名字就有599处,宋紫佩写给鲁迅信121封,鲁迅写给宋紫佩信81封。宋紫佩拜访鲁迅280次,鲁迅访宋紫佩27次。(见彭林祥、李越颖《鲁迅与宋紫佩》,《新文学史料》2020年第四期)这也证明鲁迅与宋紫佩的关系不一般。最为遗憾的是,鲁迅先生寄给宋紫佩的那些信,在北平解放前夕被李某人(该人曾为宋紫佩的朋友)骗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那时,宋紫佩因脑溢血导致人事不知,李某人就从宋紫佩的妻子手里要走了信。我作为宋紫佩唯一的孙女拜读并珍藏姚锡佩女士的研究成果,也是对我先人最大的告慰了。

宋紫佩沉默寡言,平日里留下的文字又极少。虽说我很怀念祖父和父亲,但却写不出什么文章以纪念,只能根据父亲的讲述及他1952年写的未刊稿《宋舒自传》写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来佐证鲁迅与宋紫佩之间的君子之交。

我是在祖父去世四年后出生的,但我从小就知道我家与鲁迅先生有着很深的渊源。因为,在我家墙上挂着几幅旧照片,其中一幅是鲁迅五十岁时寄给宋紫佩的照片,还有一幅是鲁迅母亲晚年的照片。不知有多少次了,望着鲁迅的照片,听父亲给我讲家中的往事。

我的老家绍兴平水宋家店是一个偏僻而又多山的小村落。曾祖父经常以老南瓜糠饼充饥,种地之外,兼做茶叶和酿酒生意。平水一带山路难行,曾祖父经常挑担走二十里山路,历尽千辛万苦,一次,在半路上被山石绊倒,自家酿的黄酒洒了一地,曾祖父心疼地哭了……但由于他的吃苦耐劳,总算略有积余,宋紫佩才读了私塾。当曾祖父拿着儿子写的文章给地主看时,却被耻笑:“这文章只够擦屁股”。而宋紫佩则以山里人的倔强,勤奋攻读,终于在18岁时考取了秀才,并在岁试中名列一等。翌年科考取消,他就到绍兴府学堂读书。其间,结识了徐锡麟、秋瑾等革命志士,投笔从戎,入大通师范学堂。加入光复会,后得遇陈佩忍先生介绍加入同盟会,参加南社等革命社团活动,并参与组织匡社。徐锡麟、秋瑾被杀害后,宋紫佩在绍兴已无容身之地,便赴杭州投考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有幸成为鲁迅的学生。

辛亥革命后,社会上掀起一股复辟逆流,宋紫佩感到在故乡难有作为,于是离乡,又得到了鲁迅先生的极大爱护和帮助。宋紫佩刚来北京时,与鲁迅同住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7号绍兴会馆里。经鲁迅介绍,宋紫佩得以进入京师图书馆担任会计和事务员,全家得以妥善安置。

1936年10月,鲁迅去世后,周作人找宋紫佩同往西三条胡同告知鲁迅的母亲,“太师母”悲痛至极……(注:宋紫佩尊称鲁迅的母亲为“太师母”)。1937年2月25日,宋紫佩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大先生生前待琳,如家人,常愧无以报答。其身后一切自当竭尽绵力以大先生之意志为意志。”

父亲告诉我:鲁迅的一生处于中国最黑暗的年代,他的家庭没落后,常遭亲戚中势利之徒的白眼。他恨那些亲戚而重朋友,所以鲁迅能够平易近人,主动和学生成为终身的好朋友。这也是鲁迅先生人格上的伟大之处。宋紫佩平时沉默寡言,对友人忠诚仁厚,他一生敬仰鲁迅先生,经常做一些平凡琐事以报答鲁迅的恩情。他从来不与家人谈论鲁迅家的私事,为鲁迅先生办任何事情,从来没有半句怨言。鲁迅先生离开北京后,宋紫佩长年照顾鲁迅在北京的家,直至鲁迅的母亲和朱安夫人相继去世为止。

在长达三十五年的图书馆工作实践中,宋紫佩继承了鲁迅先生的求实精神和斗争的灵活战术。1943年,宋紫佩在他的工作簿上抄录了职业守则:“实事求是,才思绵密,尽心职务,品行纯正……”。他被一致公认为“是一个既有能力又很可靠的人”,尤其善待他的下属和工友们。

1946年1月3日,他在给我堂姑父的信中提到:“此间自中央大员落平(北平),及物价大涨,大米每斤由法币十四元涨至一百四十元,面粉由十元涨至一百六十元,人心惶惶,此间民谣‘八年以来盼中央,到来更遭殃’。对于中央大员有五子登科之民谣(五子:住大房子、吃馆子、逛窑子、嫖女戏子、买金子)。虽然平馆发津贴来维持职员生活,但抵挡不住物价飞涨。”

一次,他的一个郭姓下属因为被单位解职,快急死了!宋紫佩出于同情心,更是因为憎恨那个裁员之人的阴险嘴脸,他给下属出了个点子,并对这位工友说:“如果你照我说的做了,我就出面帮你”。

第二天早上,被解雇的那个人老早就来到了图书馆的大门口。一见解雇他的那个当官的来了,就大喊着冲上去,将抓在手里的墨汁往那人脸上一阵子涂抹。被抹黑了脸的当官儿的气急败坏,但又羞于见人,便跑进办公室。而这时宋紫佩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来呢。见那个当官儿的哭丧着脸说:“这还得了啊!赶快叫警察来,把姓郭的抓走!”这时宋紫佩上前劝道:“嗨,他没了工作,一家人吃不上饭了,还不是给急成这样了。(端来一盆水)好了,赶紧洗洗脸吧!这事儿啊,就让我来处理吧!”之后,宋紫佩又帮助说情,那个工友才回单位上班了。直到解放后,那个工友还念念不忘宋紫佩对他家的帮助,常来我家看望重病的宋紫佩。

在《鲁迅日记》中,我父亲宋舒的名字共出现13次,父亲把这些抄录在一张纸上,夹在《鲁迅日记》里,望着它我泪目了。

在我父亲童年的记忆里,鲁迅先生及其家人是很亲近的人。 父亲说他出生时还不足五斤重,家人很担忧。鲁迅先生给起名“舒”,号“大展”,即舒展之意。说,“孩子靠后天调养可以弥补先天身体的不足”,由此可见鲁迅先生对我父亲的爱意和期望。父亲说他六岁时,祖父回绍兴老家接他来北京落户。1923年7月27日鲁迅日记:“下午紫佩挈其子侄来,并赠笋干、新茶各一包,贻其孩子玩具二事。”那是父亲第一次见到鲁迅先生,还得到鲁迅先生赠送的玩具礼物。宋紫佩每次从老家带回土特产,总要把最好的、最新鲜的送给鲁迅先生。同是绍兴人,倍感家乡情。

我家里有一本习字贴,是我祖父传给父亲的、有故事的习字帖。 一天,我父亲在习字时,不慎把墨汁滴到了习字帖的封面上,便就手点着墨汁在那上面画了一个猴子。我祖父看见后很生气,说:“平时你到处乱写乱画,我没打过你。这次你竟然在字贴上乱画,不打你,你就记不住!”正要举手打时,家里来了位客人。

“客人粗黑的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神情很严肃。可当他问明了情况,却笑着对我祖父说:“你看,他有想象力啊!画得像个猴子。”顿时屋内的气氛缓和起来。家里来的这位客人就是鲁迅先生。”

父亲刚来北京的第一年在梁家园小学读书,一天上学的路上,他和堂姐被身后的汽车喇叭声吓得大喊:“老命遭灾,老命遭灾(老家话救命的意思)!”身旁的祖父拉着他俩的手笑道:“这两个小乡巴佬!”父亲说他头一年听老师讲课如听天书。到了期末考试发榜,有个同学来告诉他:“宋舒:你得了第一名。”于是,我父亲让堂哥把他扛在肩膀上,高高兴兴地去看榜,从最前头一直看到最后头,才看到宋舒的名字,哇的一声哭了……第一年考试就考了个全校倒数第一,从此他才知道要发奋读书。天道酬勤,一年后他考入了师大附小,毕业时统考成绩名列全校第四。而最让父亲难忘的则是在那段时间里,鲁迅先生不时地送给他文具和书籍,只要鲁迅先生一有新作品发表,我祖父就拿来让他阅读。其中一本《爱罗先珂童话集》成了他的启蒙书。父亲说:“鲁迅先生笔下的《故乡》《社戏》《五猖会》《风波》描述的都是家乡的人和事。再现了家乡人的生活原貌和风土人情。”

1925年4月份,北平南社社友在中央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水榭举行雅集。(见姚锡佩:《陈去病和鲁迅——兼谈匡社、秋社、越社及其他》,《紫佩自述》,《吴江文史资料》第14辑)我记得父亲深情地回忆道:“那天鲁迅先生应邀参加了。我也跟父亲去了,还与鲁迅先生同桌进餐。之后,我还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描述了在中央公园与鲁迅等大人们一起用餐的情景,还对鲁迅先生咀嚼吃力的样子做了一番描述。鲁迅先生在回信中还特别夸奖了我,说‘小孩子很会形容’。竟然给我这个不懂礼貌的八岁小孩儿回信,可见鲁迅先生对青少年的爱护和鼓励。”

我父亲的自传里写道:“1931年11月末,那时,我已经从师大附小毕业,去天津南开中学读书了。南开很注意体育,我刚进校时常受欺侮,只好用“撒野拼命”的办法对付他们,虽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告诉老师,也不讨饶。鲁迅先生送给我《勇敢的约翰》一书,那时鲁迅先生在上海,时常和普通的小孩通信,我也是其中之一,鲁迅先生的信给我不少启示。我写信表示感谢,先寄给父母一阅,再托他们转寄给鲁迅先生。几天后我就收到了鲁迅先生的回信。”

父亲说:“鲁迅先生离开北京后,父亲常带他和堂哥去看望太师母和朱安夫人。有一次,朱安给我们打枣吃,朱安那矮小的身材,头上蒙着布,手里握着竹竿,用力地敲打着枣树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据父亲说,朱安夫人和我祖母都会做一手地道的家乡菜。只要她们做了非常好吃的菜时都要互送品尝一下。一次,朱安夫人送来一道醉螃蟹非常美味,不想,竟然让我祖母吃坏了肚子。

也正是由于鲁迅与宋紫佩之间的友谊,我的父亲才得以健康成长。当父亲给我讲我家与鲁迅先生交往的故事时,神情充满了怀念,内心充满了感动!

数十年的岁月更迭,弹指一挥间。鲁迅先生与我的祖父、父亲也先后离去,但这些记忆的碎片在我的脑海中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整,有如一幅幅老照片,虽已泛黄,却愈发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