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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我是写小说的。我对迄今任何采访中所作的解释均不负责任
来源:《野草》 | 吉思·斯太因   威廉·福克纳   王义国 译  2022年04月01日07:39
关键词:福克纳

 

记 者:福克纳先生,刚才你说你不喜欢采访。

福克纳:我之所以不喜欢采访,是因为我似乎对个人问题反应强烈。如果问题是有关作品的,我尽力回答,如果是有关我的,我可能回答也可能不回答,但即使我回答,如果明天又问同一个问题,答复也可能是不同的。

记 者:对于你本人作为作家你有何感想?

福克纳:如果我并不存在,某个他人就会取而代之,替我、海明威、陀思妥耶夫斯基,替我们所有的人写作。这一点的证据就是,莎士比亚剧作的著作权涉及大约三名候选人。但重要的是《哈姆莱特》和《仲夏夜之梦》,并不是谁写的它们,而是有人写了。艺术家是无足轻重的,重要的是他的创作,因为并没有什么新东西可说。莎士比亚、巴尔扎克、荷马都写了同样的事情,如果他们多活了一千年或者两千年,打那之后出版商就谁也不会需要了。

记 者:但是,即使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难道也许作家的个性不重要吗?

福克纳:对他本人非常重要,因为应该说每个他人都忙于看作品,难得理会个性。

记 者:你的同代人呢?

福克纳:我们都没有能使自己与我们的尽善尽美之梦相称起来,因而我对我们的评价是以我们做不可能之事所获得的辉煌的失败为基础的。在我看来,如果我能把我的所有作品再写上一遍,我坚信我会做得更好一些,这对一名艺术家来说是最健康的条件。他之所以不断工作,再次尝试,其原因也就在此;他相信,每一次和这一次他将做成此事,圆满完成。当然他是不会圆满完成的,这恰恰是这种条件是健康的原因。

他一旦圆满完成了,他一旦使作品与意象、与梦想相匹敌,那就只有切断他的喉管,从那经过加工的尽善尽美的尖塔的另一侧跳下去自杀,除此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我是一位失败的诗人。也许每个小说家都想先写诗,发现自己写不了以后又试着写短篇小说,短篇小说是在诗歌之后最讲究的形式。只有在写短篇小说失败之后,他才着手长篇小说的创作。

记 者:要成为一名好的小说家,有什么可能的定则可遵循?

福克纳:99%的才能……99%的训练……99%的工作。他必须永远不满足于他的创作,那是永远也不会像它可能被做出的那么好的。要永远梦想,永远定出比你所知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标。不要只是为想超越你的同代人或者前人而伤脑筋,要尽力超越你自己。艺术家是由恶魔所驱使的生物,他不知恶魔为什么选中了他,而且他素常也忙得无暇顾及其原因。他完全是超道德的,因为为了完成作品,他将向任何人和每一个人进行抢劫、借用、乞求或者偷窃。

记 者:你是不是说作家应该完全是冷酷无情的?

福克纳:作家只对他的艺术负有责任。他如果是个好作家的话,那就会是完全冷酷无情的。他有一个梦,这梦令他极为痛苦,他必须摆脱掉,只有在把梦摆脱掉时才能得到平静。为了把书写出,一切都越出船舷进入海中:荣誉、自尊、面子、安全、幸福、一切。如果一位作家必须抢劫他母亲的话,他是不会犹豫的;《希腊古瓮》在价值上不低于任何数目的老太太。

记 者:那么,安全、幸福、荣誉的缺乏能够成为艺术家的创造力的一个重要因素吗?

福克纳:不,它们仅对艺术家的平静和满足具有重要性,而艺术则与平静和满足无涉。

记 者:那么,对一位作家来说,最好的环境应该是什么样子?

福克纳:艺术也与环境无涉,艺术并不在乎自己置身何处。如果你要问我,那么最好的工作安排就是请我当一家妓院的老板。在我看来,这是艺术家进行工作的最完美无缺的环境。它给他完全的经济自由,他没有恐惧和饥饿,他有房屋御寒,除了简单记记账,每月到当地警察局交一次款,什么事情也没有。这个地方上午几个小时是安静的,这是最佳工作时间。到了晚上有足够的社交生活,他要是乐意可以参与,免得产生厌烦情绪;这使他在社交界具有某种地位;他什么都不用做,因为有鸨母记账。住在妓院的人都是女性,乐意服从他并称他为“先生”;四邻的所有私酒贩子都会称他“先生”,而且他可以对警察直呼其名。

因而,艺术家所需要的唯一环境,就是他能以并不太高的代价所获得的不管何种平静、不管何种孤独、不管何种乐趣。不适当的环境所做的一切,就是使他的血压升高,他将由于感到受到挫折或者伤害而花费更多的时间。我本人的经验是,我从事我的行业所需要的工具是纸、烟草、食物和一点威士忌。

记 者:你是指波旁威士忌吗?

福克纳:不,我并不那么挑剔。如果仅有苏格兰威士忌,那我就喝苏格兰威士忌。

记 者:你提到了经济自由。作家需要经济自由吗?

福克纳:不,作家并不需要经济自由,他所需要的只是一支铅笔和一些纸。我从未听说过由于接受了慷慨馈赠的金钱而写出佳作这种事儿。好的作家从不申请基金,他忙于写作,无暇顾及。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他就说他没有时间或经济自由,以此来自欺欺人。

好的艺术可以来自小偷、私酒贩子或者马夫。仅是发现他们能够承受多少艰辛和贫困,就实在令人们惧怕。人们怕发现他们是多么顽固。什么也不能毁灭好的作家,唯一能改变好的作家的事情就是死亡。好的作家没有时间为成功或者发财操心。成功是阴性的,像女人一样,你要是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她就会蔑视你,因而对待她的方式就是让她看看你的手背,这时也许她会巴结你。

记 者:写电影脚本会伤害你本人的写作吗?

福克纳:如果一个人是位一流作家,那就什么也不能伤害他的写作,如果一个人并不是位一流作家,那就什么也帮不了他多少忙。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么这个问题就并不相关,因为他已为了一个游泳池而出卖了灵魂。

记 者:作家写电影脚本时作出妥协吗?

福克纳:永远作出妥协,因为电影就其性质而言是种合作,而任何合作都是妥协,因为这正是妥协一词的含义——给予和获取。

记 者:你最喜欢合作的是哪些演员?

福克纳:我合作得最好的是汉弗莱·鲍加。我与他在《有与无》以及《沉睡》中合作过。

记 者:你还打算写电影脚本吗?

福克纳:是的,我打算改编乔治·奥威尔的《1984年》。我已经构思了一种结尾,它会证明我一再说明的那种论点:人是不可毁灭的,因为他拥有简单的自由意志。

记 者:在写电影脚本时,你是怎样得到最佳效果的?

福克纳:我觉得最好的我本人的电影脚本是这样写出的,就在拍摄之前,演员和作家把脚本扔到一边,在实际排练中把场景创作出来。如果我并未认真对待脚本写作,或者觉得我能够认真对待脚本写作,而且也是纯粹老老实实对待电影和我本人的话,那我就不会作出尝试。但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好的脚本作家,因而这项工作对我来说永远也不会具有我本人的媒介所具有的那种紧迫性。

记 者:你说作家在写电影脚本时必须妥协。那么写他本人的作品呢?他是否对他的读者负有责任?

福克纳:他的责任就是尽其所能把作品写好;在此之后他所剩下的不管什么责任,他都可以用他所喜欢的任何方式把它偿付掉。我本人是太忙了,无暇顾及公众。我没有时间去纳闷谁在读我的作品。我不在乎约翰·多伊对我的或任何他人的作品持何见解。我本人的见解就是必须遵循的标准,这就是当我读《圣·安东的诱惑》或者《旧约》时,作品使我按照我的方式进行感觉。它们使我感觉良好,注视着一只鸟也使我感觉良好……你知道,如果我能得以转生,那我就想当一只秃鹰返回人世。什么东西也不恨他、嫉妒他、要他或者需要他。他从不伤脑筋也不处于危险之中,而且他什么都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