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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莉《小说风景》:我们时代的小说读法
来源:文艺报 | 程舒颖  2022年04月18日09:12

优秀批评家总有一双慧眼。借助他们的视角再看那以前的小说,语言与情节,所有的材质似乎都没有发生变化,但同样的文本猛然间又有了纵深。

张莉的《小说风景》提供了独属于她的眼光。这本书的前六章出自她2021年开设的“重读现代中国故事”专栏,后五章有发表于各大刊物的,既有莫言、余华、铁凝等优秀当代作家作品细读,也有《爱情九种》这样对百年来短篇爱情小说的分析和理解。张莉的目光所到之处,我们总是能发现其中敏锐的女性立场以及不变的人文关怀。

我们以前是如何看待祥林嫂的呢?印象里,那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可怜女人。死了孩子阿毛后,一遍遍对人说“我真傻,真的”,接下来是那熟悉的孩子被狼叼走的故事,直到听众逐渐麻木。在今天,遇到生活里特别啰嗦的人,我们也称其为“祥林嫂”,其中总有轻微的贬低意味。《小说风景》中,我们跟着张莉的眼光重看祥林嫂,仿佛亲身来到小说中的鲁镇,避开作者鲁迅营造的视角,以及一直以来的惯常解读,会发现这个女人不只是可怜那样简单。顺着张莉的解读,我们看到她最初是“健壮、有活力的女人”,她并不是束手就擒的人,而是一直用健壮的身体去反抗——反抗世界对她的压迫。原来,祥林嫂的力量在小说中被打压时,也被读者忽略了。

《小说风景》令人印象深刻地梳理了祥林嫂的六次反抗与自救,祥林嫂被卖到山里的那次,她“一头撞在香案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张莉带我们看到了祥林嫂的挣扎,甚至是她的“以死相逼”,那是她的反抗的唯一方式,也是最决绝的方式,却最终失败了,不得不顺从。丧子之后,她想靠劳动谋生,甚至去捐门槛来赎罪,但通通无效。最终,“一个人死后,究竟是有没有魂灵的?”这个问题才抛向叙述者,也抛向世界,这是祥林嫂渴求她命运的难题的终极解决。直到这时,我们才明白,这个问句里包含了祥林嫂反抗与自救的历史,她的命运逻辑在我们面前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人心痛。

读《小说风景》,我们的心终于和祥林嫂在一起,不是仅仅作为她故事的听众。跟着《小说风景》,重新看柳妈问祥林嫂被卖到山里时的问话:“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我们会有一种全新的愤怒,好像自己也翻身进书页,和祥林嫂一起面对“善女人”柳妈的诘难,以及祥林嫂内心的种种苦楚——《小说风景》带我们与祥林嫂共情。引起这种新的共情的秘密,其实早已隐含在小说里,张莉说,那是因为在《祝福》里,“小说家将祥林嫂还原成一个女人、还原成一个下层的女佣、还原成一个受困于各种话语及伦理的女人”。

再来看她解读萧红的《呼兰河传》。萧红是怎么去塑造其中的童养媳小团圆媳妇的?她因落落大方,一顿能吃三碗饭而饱受诟病,因此,婆婆打她,把她沉进大水缸,用开水烫她,名曰“请大神治疗”。这时,所有读者感受到的痛苦都是那么直接,字里行间,直逼人落泪。而在张莉的解读里,这痛苦却不是如此简单,作者引领我们想起那个曾为童养媳的祥林嫂,“鲁迅在写祥林嫂受迫害的时候,只是写了作为外来者讲述的迫害,而萧红则进入了内部”,在张莉看来,“小团圆媳妇最为悲惨之处在于,许多人认为是在救她其实是在害她。这深具象征意味。小团圆媳妇的错误在于她不符合庸众的想象,所以她被扼杀。”顺着张莉的眼光,我们终于发现,我们同情的不只是小团圆媳妇这个女性,痛恨的也不是早已消失的童养媳制度,而是看到了“不符合他人想象的人如何被他人折磨致死”,看到了“异类、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如何受戕害”。

于是,张莉看到了萧红对于鲁迅精神的继承,帮我们辨认出两位作家共同的批判对象:鲁迅笔下那个“无主名杀人团”——那些往小团圆媳妇身上浇开水的人,鲁镇里嘲笑祥林嫂的人们,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身为穷苦人对穷苦人的戕害,受迫害者对受迫害者的强压”,祥林嫂和小团圆媳妇,在写作时间间隔了十几年后,两个女性的影子又仿佛重叠在一起,甚至直到今天,更多有类似际遇的女性影子,也隐约与她们的重叠。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祥林嫂与小团圆媳妇在今天仍然被读者们重读,成为我们心中无法抹去的人物形象?是什么让她们一次次地被看见、被重提,甚至在生活中有对应的事件或者新闻出现时,我们仍然一次次将那份相似的沉重情感投射到她们的形象中,来表达自己的同情、愤怒与心痛?

当鲁迅写作《伤逝》时,窗外是旧历新年热闹的祝福之声,他的心仍然感到寥落,想起“祥林嫂”悲凉的命运;当萧红写作《呼兰河传》时,她的身体已经抱恙,体力不支,可故乡呼兰河小城的过去仍然在她的脑海中回荡,她仍然难以忘却小团圆媳妇这样的“异类”。跟随张莉的视角去读这些经典的小说,我们惊讶地发现,几十年、近百年过去,这些经典作家笔下的人物依然鲜活生动,仍然需要被我们时代认知。

我以为,张莉致力于“重读”,作为批评家,她想要建立一种属于我们时代人的“文学的读法”。所以,当她看见经典小说里的女性,当她紧紧地将她们的形象、她们的遭遇同我们当下的价值观、当下人的境遇紧密结合,并引起今天读者深深共情时,她使这些历史中的文本回到了我们的时代,她引导读者去思索,如何在阅读这些经典小说时,镌刻下属于我们时代的回声。

当然,书中还有对其他小说写法与技术的有趣分析与评价,作者善于站在中国百年文学史的传承视野看文本。这也展现出《小说风景》是站在专业读者与普通读者之间的立场看问题,既有专业性,又追求大众性。《唯一一个报信人》中,张莉对莫言的故乡书写有一个新鲜的评价,认为他是站在“庙堂与民间之间,乡野与都市之间”。但其实,她自己也是独特的“报信人”,她在将文学专业的学术批评用亲切自然的语言表达出来,不矫揉、不造作,对经典不全然充斥赞美,她的眼光锐利,她以自己的美学方式理解。

相信普通读者在阅读《小说风景》的过程中,都会被张莉真切的感情、女性立场的文学观与宽阔的文学史视野所感染,情不自禁地跟随她重读这些优秀的小说。和《小说风景》一起,去文学中挖掘一些永恒之物,从“历史的文本中去体察新的美与愉悦,进而重新认识我们当下的文学生活”,是有趣的阅读经验,借助她的视角,在迷眼的乱花中,我们会看到全新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