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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态度】(第二期):距离“理想的写作”有多远? 张怡微:不要放弃写作,此外别无他法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怡微  杜 佳  2022年05月11日08:11

距离“理想的写作”有多远?

——学院视野中的写作品格与价值追求

在当下众多写作者中,经受过完整学术训练的高校教师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职业上得天独厚的优势某种意义上解放了身心,让他们有更多时间从事写作,阅读、授业、鉴评等职业属性也为他们行走在创作的现场创造了条件。教师、学者、作家的复合身份令这一写作群体的实践总体上呈现出人文性、前瞻性和探索性。在新媒体时代,相较日益繁荣的大众文化呈现出的过度商业化和娱乐化倾向,他们的非职业化写作具备更加独立的品格与追求,或许是一种可供借鉴的、接近于理想的写作状态。

《有态度》专栏第二期聚焦“学院视野中的文学书写”话题,邀请数位活跃在高校的中青年作家、批评家参与讨论,通过观察梳理受过完整学术训练、具有学院背景的作家群的习学养成与创作实践,辐射当下写作生态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以期以鲜明的观点链接现实,形成启发。

——栏目主持人:杜 佳 李英俊

 

【访谈】

张怡微:不要放弃写作,此外别无他法

中国作家网:在当下作家群体中,有一类是经过完整学术训练、较长时期在高校或研究机构从事教学研究的同时,还进行文学创作的群体。在您看来,这一群体所拥有的多重身份对他们的写作构成怎样的影响?

张怡微:以现在高校青年教师“非升即走”的淘汰规则,要做到教师、作家、学者身份兼顾是不可能的,甚至要兼顾教师和学者的身份也是极其难的,重要的考核要求并不包括教学。对写作的影响,就是时间的分配被严重压缩。比较理想的研究和创作状况,是需要认真生活的时间的。但现在来看显然不可能。在高校青年教师能维持一般的健康状况,就已是万幸。不过也有资深作家进入高校的,我想考核和青年教师相比,不是一个标准和环境。

中国作家网:从创作立场的角度考量,学院派作家既不同于专业(职业)作家,也有别于一般的非职业化写作者,从事的是具有学院背景、经过学术训练与规范的非职业化写作,他们的创作状态是怎样的?

张怡微:我只能以王安忆老师为参考。王老师是一个标杆。她非常自律和勤奋。但她不是通过学术训练获得学位的。王老师一直都很重视文学教育。她也经常鼓励我们多看书。她曾对我说,要上好写作课,要看很多很多书。王老师甚至还认真完成了论文的考核要求,虽然没有人这么要求她。我是相反的情况,我的文学成就并不高,但我比较幸运获得了相对完整的教育,我的工作也没有离开写作,在专业的写作教育领域摸索理论和经验。我自己的经历比较特别,有一方面原因可能是复旦中文系对我比较包容。我博士阶段的研究主题是《西游记》续书,进入复旦中文系工作以后,我是在当代文学教研室。照常理,我没有机会上《西游记》的课,但是在复旦通识教育中心,我实际上开了好多年“《西游记》导读”课,也在创意写作专业上散文、小说写作实践课,还在当代文学教研室开研究生的“现代台港文学史”。这些科目看起来并不相关,我也是边学边教边创作。像同时在做几个完全不相干的项目,进展也很缓慢。

中国作家网:在您看来,专业评价和市场反馈对学院派作家写作的影响几何?这些评价机制如在学院外一样奏效吗?

张怡微:对我影响不明显。这五年来,我每年出版2-3本书。销量基本也是维持在相同的情况,和我进学校工作之前差不多。

中国作家网:从文学创作实践来看,学院派作家总体上具有深厚的学识修养,这是否为这一群体的文学探索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张怡微:我们熟悉的前辈文学家,例如鲁迅等,都是多面手。研究也做、创作也做、翻译也做。胡适改写过《西游记》九十九回,他其实可以直接批评,但他自己考证了还不满足,还是想改。所以我想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鲁迅的《故事新编》,是专业读者和专业写作者双重身份才会具有的视野和能量。“故事新编”也是文学研究的重要话题。西方作家纳博科夫、昆德拉也上过写作课,对文学作品有非常专业的看法,这都值得我们学习。

中国作家网:文学创作更多诉诸感性,而学术研究和学术批评则更多诉诸理性,在您看来,这是否可能成为学院派作家不得不面对的内在冲突?

张怡微:在学校工作给我最大的训练,就是坚持学习。如果我是专职作家,能比现在松散得多,不需要就着学期来完成教学计划。现在青年教师申请课程时就要填很多表格,细化到每一周的内容。上课过程中,也会有监督,例如录课、课程纪实(讲稿逐字稿)、视频音频展示,结课后还有各种成果比赛、点评。不太可能随便讲一讲。真正的冲突在于,文学经验有大量不可言说、不必言说的部分,在教学时却一定要说。至于学术研究和学术批评,我做得也不够好,但我一直没有放弃。我已经做了十年的《西游记》研究,没有做出什么大成果,但我也没有放弃,还在学习新的东西。王安忆老师在一篇文章《情感的生命》里写过,要理性地运用感性,对思想有感情。她说的是对散文的要求。其实也是广义上对写作的要求。

中国作家网:请结合自身经验,举例谈谈创作对创意写作学科研究的启发。

张怡微:例如我写过一些论文,认为明清以来的小说“续书”就是中国的创意写作,修订博士论文《明末清初<西游记>研究》时,我在文末也提过这个观点,后来《文汇报》“笔会”曾有介绍。我也写过一本《散文课》,因为“创意写作”作为舶来学科落地中国时,小说和诗歌较为容易直接运用海外的材料进行授课。中国有自己的散文理论,但衔接上存在很大的问题。如何将创意写作“本土化”,如何写作自己的现代散文写作教材,是我们面对的挑战。总之,在创意写作中国化、或者说本土化的理论建设中,小说续书和现代散文都是很好的路径。

中国作家网:您认为高校是否能培养出作家?在复旦中文系具体的做法是怎样的?

张怡微:复旦创意写作,一直有作家教学的传统。复旦中文系成立于1925年,当时就由著名作家担任了中文系的教师。著名的戏剧家洪深在复旦成立了复旦剧院,复旦剧团在上海戏剧界一直是顶着1/3的力量,小说家孙俍工、诗人刘大白都曾在列。即使在刚刚成立中文系的时候,复旦的文学创作力量就不容小觑,他们奠定了文学创作的规律,这个规律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来的卢新华、虹影、卫慧,包括新时代的年轻作家,其实接续了这个传承的脉络。如何成为、如何传递,都在无意识的进行中。创意写作专业进入中国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们其实培养了几位青年作家,王侃瑜、余静如、郭冰鑫、胡卉等等,都有自己的书出版。具体做法就是认真考、认真学、不放弃写作。

中国作家网:您认为什么是理想的写作?

张怡微:至少要有时间生活,很遗憾我现在实在做不到,其实我没有时间生活,我一直在干活。我希望不要羡慕我,我的生活并不理想。

中国作家网:作家王安忆认为,文学教育,会让作家的创作更加持久。对此您怎么看?文学并不是“立竿见影”的学问,事实上未见得所有受过专业教育的人都将从业。对并未以文学写作为终生志业的那部分习学者来说,花费数年学习的意义何在?专业教育能给予这部分人哪些养成?

张怡微:复旦中文系是一个平台,上海也是一个平台,在复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接受文学教育,并不意味着只上创意写作的课。学生可以有很多机会旁听、学习、交流形成文学共同体,甚至经由文学,去向别的学科,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兴趣。专业教育能够使他们经由文学这个媒介看历史、看世界、看人的困境、看自己和社会的关系,提供一些基本方法。

中国作家网:有评论认为您属于“天赋型作家”,您认同这个看法吗?对于大多数普通写作者来说,如何实现可持续的写作?

张怡微: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我很努力,所以我知道我和天赋型作家的距离,是努力无法达到的。我只能面对自己、面对现实做准备。实现可持续的写作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要放弃写作。

中国作家网:推荐您心目中的理想作品并简单说明理由。

张怡微:《西游记》。它本身就是一部大书,人生之书。冥冥中给了我另一段文学人生,给了我博士学位就等于给了我工作,围绕它也让我交了很多朋友。

 

受访者简介:

张怡微,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戏剧(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导师。出版有专著《情关西游》《散文课》《细民盛宴》等二十余部。2021年获得第四届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华东师范大学“未来文学家”大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