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若缺少昆德拉,会没意思得多 ——新版米兰·昆德拉作品及图文传记新书分享会线上举行
米兰·昆德拉
2019年11月末,米兰·昆德拉恢复被取消60年的捷克国籍,这个重磅消息让90岁高龄的老作家再次进入公众视野。要知道,自上世纪80年代起,昆德拉自愿放逐世界,过起隐居的生活,与媒体、公众都刻意保持距离。今年,上海译文出版社隆重推出新版米兰·昆德拉作品,以及作家的首部图文传记《寻找米兰·昆德拉》,一波新的“昆德拉热”呼之欲出。
昆德拉在中国的走红,最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解放”后,外国文学被大量译介到中国,其中就有昆德拉的作品。昆德拉的小说因为其独特的诗意和哲理,尤其受到文化界知识分子的欢迎,由此奠定了一批忠实的读者基础。2000年初,上海译文出版社购得昆德拉作品版权,“昆德拉作品系列”的推出引发了又一轮阅读和研究热潮。
近日,在新版米兰·昆德拉作品和《寻找米兰·昆德拉》出版之际,上海译文出版社邀请三位法语文学大家、昆德拉译者余中先、许钧和董强,一同追忆昆德拉在中国走红的开端,谈论与昆德拉的初次“相遇”,分享阅读、翻译和研究昆德拉作品的感悟,畅聊昆德拉作品的影响力为什么能跨越世纪、绵延至今,以及昆德拉对年青读者的全新的意义。
每个人都有“相遇”昆德拉的方式
昆德拉进入中国的盛况,永远印刻在余中先的脑海中。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世界文学》杂志当编辑。通过查阅资料知道了捷克有这样一位作家,叫米兰·昆德拉,出版过《好笑的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当时的译名)等作品。
九十年代后,他陆续读到了通过捷克文和英文转译的昆德拉作品。1993年,昆德拉用法文写了随笔集《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让朋友从法国寄一本,选译了《寻找失去的现在》,发在《世界文学》杂志。他本想把全书译完出版,通过途径联系到昆德拉的妻子、也是其作品代理人的薇拉,但被告知中文版权已经出售,这份译稿也就暂时搁置了。
直到21世纪初,上海译文出版社买下昆德拉作品的版权,余中先才有“毛遂自荐”的机会,将早年的翻译修改后在2003年顺利推出。此后,他又翻译了昆德拉的长篇小说《告别圆舞曲》和《可笑的爱》里的一些短篇。在余中先的印象中,“昆德拉系列作品”的出版是国内掀起的第二次“昆德拉热”。
余中先与昆德拉本人有过两次面对面的交流。谈到与昆德拉的首次相遇,他清楚地回忆起那是2003年“非典”结束后的7月,巴黎异常炎热。他约到昆德拉和妻子薇拉,聊起之前就版权邮件往来的事,发现夫妻俩都已淡忘。话题一涉及翻译,昆德拉倒是颇为兴奋地把自己书里某处地方怎么翻译的指了出来。回国后,余中先给《南方周末》写了一篇文章,叫《约会昆德拉》。两人后来又有过一次面对面的交流。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韩少功/韩刚 译,作家出版社,1987年9月
许钧知道昆德拉的时间较早,1975年,他到法国雷恩第二大学留学,当时昆德拉正好在这所学校任教,但两人并没有相遇。直到1988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韩少功和韩刚译本)在国内热销,许钧发现作家朋友们都在传阅该书,昆德拉也成为大家热衷谈论的对象,他不免起了好奇心。他对引起公众关注的图书都会做些了解。当时昆德拉特别火,但许钧理性地告诉自己,要与热点保持适当的距离。到2002年,许钧受邀重新翻译昆德拉,在比对着读完法文、英文、中文译本后,发现重译昆德拉还有一定空间,也相信自己能拿出不一样的译本,遂答应下来。
与余中先、许钧不同,董强自称是运气让他“撞上”了昆德拉。他到法国留学,正巧拜师昆德拉门下,参加过昆德拉的研讨班。回国后,董强写了《我所认识的昆德拉》,至今还被人转载。他谈到昆德拉缘何不待见媒体,原来是某次参加电视节目后,昆德拉被人追随,节目效果也不令他满意,自此决定再不上电视,更是不允许让人拍照,此后昆德拉的照片都是由他夫人拍摄的。
昆德拉的作品值得被不断阐释
董强翻译的昆德拉作品并非大部头的长篇小说,而是几部随笔集和篇幅较短的《身份》。他表示不想被贴上“昆德拉学生”的标签,更想全方位介绍法国文化和法国文学。若要如此,就不能只关注几个明星级作家。“学习外国文学,就怕只认识几位大作家,应该全面了解同时代的作家作品,建立坐标系。”董强翻译的昆德拉作品里,《小说的艺术》最为有名。这是作为小说家的昆德拉对小说艺术思考的总结,昆德拉“点名”董强将其翻译成中文,“在中国,董强了解我小说的艺术”。昆德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该书很多内容其实从当年他授课的内容转化而来。
《小说的艺术》,董强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4月
“昆德拉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学生时代靠得太近,这层影响看不太出。人生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有没有意义不是当下就能看出来的,人生没法排演。”经过时间的沉淀,董强慢慢喜欢上了昆德拉的作品。回想当初,他现在更能理解昆德拉作为异乡人流亡法国的心情。或许如董强所言,“人生阅历能帮助你了解作家。”
和董强一样,许钧也不是一下就迷上了昆德拉,而是在翻译过程中慢慢喜欢上的。许钧认为,“翻译家需要理解作家,对作家有真正的评价。如果误读、误解,那就是乱翻。”这或许解释了他在接到翻译昆德拉的任务时的谨慎。“昆德拉对我而言,意味着进一步思考阅读和翻译之间的关系。富有个性的作家阐释空间特别大,读者参与的空间也大。昆德拉需要不断被阐释,不断打开空间。”
许钧喜欢昆德拉的小说,更多在于昆德拉简约、清晰的表达。他用词简单,句子结构清晰,但简单中往往蕴含着复杂,和普鲁斯特的繁复形成了鲜明反差。许钧表示,昆德拉用诗意和哲理两套笔墨写小说,“用诗意的语言表达哲理,用哲理的语言概括诗意”,围绕存在是什么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书写生命的轻与重。
许钧从“文本接受”的角度对昆德拉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中国形成的热潮做了阐释。他认为,“昆德拉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经历和背景,中国读者能从昆德拉的小说里找到共鸣。“作家的作品是被不断接受、不断发现、不断丰富的过程,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学本身特质会超越阐释的背景。”人在不同年龄、不同时期也会读出不一样的东西。他身边不乏因为热爱昆德拉的作品而改变人生的励志故事,从中折射出昆德拉在中国的接受和阐释是再生、经典化的过程。
“不同翻译家有不同诠释,读者更是如此,特别希望把昆德拉当作小说家来阅读,他怎么通过小说探讨存在、拓展人生。”许钧表示,昆德拉小说最大目标是拓展人的存在,让读者对存在这个概念有所思考和理解,这一点建立在昆德拉的小说艺术上。
上海译文出版社今年推出的新版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
昆德拉是小说艺术的捍卫者
昆德拉不希望自己的小说被看作政治的注脚。他在《被背叛的遗嘱》里写到,“对我来说,成为小说家不仅仅是在实践某种文学体裁;这也是一种态度,一种睿智,一种立场;一种排除了任何同化与某种政治、某种宗教、某种意识形态、某种伦理道德、某个集体的立场;一种有意识的、固执的、狂怒的不同化,不是作为逃逸或被动,而是作为抵抗、反叛、挑战。”当历史消退,政治不再成为焦点,作品本身的艺术光芒能从遮蔽状态中敞亮。
余中先也谈到,昆德拉在晚年否定了年轻时候的一些作品,更加强调自己作为小说家的身份。现在,中国读者也不会再从这个角度来看待昆德拉。昆德拉在小说里展现出他对存在的态度,嘲笑、戏谑、幽默等手段是他瓦解存在之重的方式。“今天阅读昆德拉,应该更多从小说家的文笔技巧、艺术成就、人生观点等角度进行阅读。”
电影《布拉格之恋》剧照,由《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改编
董强感慨,很少见到活着的作家里有像昆德拉这样,对中国文学界、批评界产生过那么大的影响。他认为,昆德拉对文学最大贡献是他对小说艺术独一无二的理解。尤其是在《小说的艺术》这部随笔集中,昆德拉把小说放置在欧洲文学发展脉络上审视,分析得尤为精彩和透彻。昆德拉自称继承了堂吉诃德、拉伯雷等伟大作家留下的遗产,要当小说艺术的捍卫者、守护天使。以至于当他发现自己的代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被改编成了一部糟糕的电影(《布拉格之恋》,由菲利普·考夫曼执导),便再也不允许他人改编自己的小说。
董强认为昆德拉是20世纪最深刻的作家,没有之一。昆德拉之所以深刻,一个关键因素是他来自原先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东欧小国,后又流亡到资本主义国家法国。这让昆德拉观察法国社会的目光带上了批判色彩,更能发现许多西方人看不到的问题。“昆德拉的视角和我们中国人其实比较像,都是一种全球眼光,从大局着眼,思考整个世界,不愿让思维束缚在区域范围内。”
法国人喜欢把昆德拉政治化,认为他是来自东欧小国的作家。在董强看来,昆德拉是“宇宙型”作家,很多视角狭隘的法国作家倒是在昆德拉面前显得区域化。同时,昆德拉也是最早看到欧洲一体化,又预言其根本问题的作家。“20世纪如果缺少一个昆德拉,要没意思得多”,董强表示。
做晚熟的人,思考最真实的人生
《寻找米兰·昆德拉》,阿丽亚娜·舍曼 著,王东亮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4月
《米兰·昆德拉:一种作家人生》,让-多米尼克·布里埃 著,许钧/刘云虹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
《寻找米兰·昆德拉》的作者阿丽亚娜·舍曼是忠实的“昆德拉迷”,她为追寻昆德拉的足迹,踏遍了偶像曾经走过的路,并结识昆德拉的夫人薇拉,与她一起追忆作家的往昔岁月。在《寻找米兰·昆德拉》出版前,雅众文化和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了让-多米尼克·布里埃所著的《米兰·昆德拉:一种作家人生》,由许钧和刘云虹共同翻译。这部传记借助大量昆德拉的随笔与文学作品,以及与昆德拉有过来往的作家、翻译家、评论家提供的资料或谈话内容,为读者展现了一个渐次丰满的作家形象。
许钧把《寻找昆德拉》和《米兰·昆德拉:一种作家人生》放一起比照着看,觉得很有意思。他一直在思考,昆德拉的成功是否可以归功于他引起的误解。譬如2011年的时候,法国七星文库收录昆德拉的作品,使得昆德拉成为唯一在世的入选作家。昆德拉为此特意剔除早期的诗歌,认为多是年轻时候激情所致,现在看起来很蠢。而此情此景,以及昆德拉之前不同意自己的捷克语作品在捷克再版,都让捷克人认为是某种报复。
昆德拉夫妇
董强自称是知道昆德拉八卦最多的人,他在读完《寻找米兰·昆德拉》后觉得阿丽亚娜·舍曼巧妙采用“侧面战术”,打通夫人这一关了解到昆德拉很多私密往事。在董强看来,阿丽亚娜·舍曼这一招非常聪明。昆德拉虽然对媒体、公众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但对夫人薇拉可以说百依百顺,非常尊重对方。昆德拉之所以很少出国访问交流,原因也在妻子身上,因为薇拉身体有恙,坐不了长途飞机。
在现场,董强回忆起很多与昆德拉相处的生活点滴,以及当时巴黎高校教师间的八卦。让他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昆德拉得知董强当上了北大法语系教授后,开心得要开红酒一同庆祝。“昆德拉生活中有很多小乐趣,对熟人特别好,对大众和记者有抵触情绪。”董强认为,昆德拉如果流亡美国,而不是法国,可能会是另一种情形,也更有可能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昆德拉捍卫自己的时代,反对大众媒体,预言了网络乌合之众,他认为对现实世界要保持冷静、保持深刻。”
谈到年轻读者应该怎么阅读昆德拉?许钧从“介入”的角度认为,年轻读者多带“我”进入昆德拉的小说,不要过分倚赖所谓专家的指引。董强则认为,成熟作家的思维往往反幼稚化、反年轻化,他引用莫言的书名,要“做晚熟的人,思考最真实的人生”。他认为无论阅读文学还是欣赏艺术,读最好的、看最好的。好的作品就像酒,越醇越好。“阅读昆德拉,像阅读经典那样,一定要融入阅历、积淀、智慧,一定要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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