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读诗漫笔(1) 王维讽刺批评陶渊明
开栏语:
先前读诗之际往往随手写点笔记,后来大抵整合到文章或书稿中去了。近因神倦眼花,大一点儿的文章恐怕不易再作了,便将其余积存的觉得尚有点意思的碎片打扫出来,加以整理修订。同好诸君倘肯俯察批评,则何幸如之。
——作者壬寅初夏于扬州
陶渊明(365-427)四十一岁时抛弃官职,回到故乡的田园里去隐居,他的诗多写田园生活,后来被称为“田园诗人”。王维(701-761)则是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一面大旗,所以曾经有人说,陶渊明是王维的“前身”。这一提法见于苏轼的诗《次韵鲁直书伯时画王摩诘》:“前身陶彭泽,后身韦苏州。欲觅王右丞,还向五字求。诗人与画手,兰菊芳春秋。又恐两皆是,分身来入流。”强调王维兼长书画,“诗人与画手”一身而二任焉,是不错的;但说他是陶渊明的后身,却明显地与事实不符。
事实上王维很不赞成陶渊明,曾一再加以讽刺和批评,其《偶然作六首》其四诗云:
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有。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
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一作帚)。
《宋书·隐逸传》记载陶渊明“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值弘(按指江州刺史王弘)送酒至,即便取酌,醉而后归”。王维的诗即取材于此,诗中感叹陶渊明弃官归隐以后收入锐减,弄得重阳节也过不好,亏得有白衣人奉长官之命送了些酒来。在王维看来,陶渊明兀傲自大,冒险弃官,经济上损失太大,未必是明智的选择。
王维本人是非常重视官职,很在乎收入的,他晚年过一种半官半隐、亦官亦隐的生活,就是既要风雅也要富贵。孟子说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孟子·告子上》)做官和隐居这二者本来也是不可得兼的,但王维却大有创意,他把熊掌与鱼一锅炖了,吃得有滋有味。在王维看来,官乃是高级的熊掌,隐只是低档的鱼。如果二取一,他当然取熊掌,所以安史之乱中,伪官他是接受了的;更好的是能够兼取二者之长,所以他晚年一直在李唐王朝安做高官,领取俸禄,同时又在别墅里享受隐逸生活的风雅乐趣。
陶渊明断然弃官回老家,过比较辛苦的日子,那种办法在王维是不可接受甚至不可想象的。王维固然是风雅的大诗人兼大画家,而同时仍然多有世俗的考虑,他又曾旗帜鲜明地批评陶渊明说:
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其后之累也。(《与魏居士书》)
其实陶渊明宁可不当彭泽令,也不肯向督邮米折腰,无非是不能忍受官场的约束,而所谓“乞食”乃是到朋友家蹭一顿饭吃——这两件事都合于他自己做人的逻辑,是完全正常的。但是站在深沉精致的个人主义境界里看,却是“忘大守小”的愚蠢表现。陶渊明的思想、做派同王维完全在两个频道里,他怎么会是王维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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