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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置身当代精神现场的诗歌“秘史” ——读华清诗集《镜中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献平  2022年07月10日16:21

可能是个人性格和趣味的缘故,我倾向于抒情而又“姿态爽利”、“饱满多汁”的诗歌写作或者说风格。当下的诗歌写作,大量的、节制性的“断句”“叙事”的方法与“成品”可能最受欢迎的,但是,诗歌的本质永远是抒情,诗人在诗歌所做的,不是明确而强烈地去“告知”什么,而是在众多的情感和现实之间,找到情感碰撞的“焦点”与“临界”所在。艾略特在其《个人与传统才能》中说,“大多数人只在诗里鉴赏真挚的感情的表现,一部分人能鉴赏技巧的卓越。但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有意义重大的感情的表现,这种感情的生命是在诗中,不是在诗人的历史中。”因此,我们今天看到的诗歌相当一部分是警句格言式的“总结”和“提炼”,也多的是基于某些现象、事物、文化、思维、情感的直观呈现,而唯独少了诗歌抒情本质中的“丰沛和坦然”“真诚和宏大。”

以上的想法,是华清诗集《镜中记》带给我的第一个阅读感受。华清是一流的学者和批评家,其观察和批评的视野几乎涵盖了各个文学门类及文化现象,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诗歌之后 ,颇有惊艳之感。其诗歌语言的纯粹、极致、自由和洒脱,更重要的是情感的饱满和表达的精准、多义多维,尽显书面汉语的优雅美感与“灵性秩序”。当即找他的学生,要到了华清的微信,并向他约诗作。作为一个编辑,我特别喜欢自己去发现好的作品,尤其看重诗歌创新性、实验性与纯正品质。

华清的诗歌无疑是学者之中,甚至当下诗歌写作当中最有书卷气、抒情气质和精神向度的优秀当代诗人之一。在很多时候,诗歌被视作“玄学”之一种,我基本接受这一观点,但诗歌的“玄学”固然有其凌空蹈虚的一面,但根本的问题是这样的诗歌是“向内转”“向自我和世界的深处”掘进的。从这一个层面来说,华清以文化学者和批评家的身份介入当下诗歌创作的第一现场,并以其卓然别异的“姿势”亮相,当然是一件令人诧异和“侧目”的大好事情。

这本《镜中记》,大抵是华清近几年来诗歌作品的一次“集合”,从中,我读到的是一个当代人置身于精神现场的秘史,也看到了一个诗人在我们这个年代的内在的观察、思考和富有个性的“立场”和“态度。”如他的《小旋风》,“一阵来自乌有之乡的小风/旋起世间种种杂碎儿,又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在倏忽间,返回了尘土的原始。”再如他的《感觉》,“行路人心里一紧,收拢了一下/已有些漏风的斗笠,弯腰疾速而行……。” 无论是“乌有之乡的小风”还是“漏风的斗笠”,其中的隐喻和“扩张”性质,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概括,而且是基于当下人群内心和精神现状的一种“能指”和“确认。”其中的意蕴,当是不难理解与解读。在其写给诗人张枣的《春梦》一诗当中,华清则用饱满的情感及欲望的基本方式,略带伤感且有些“顽劣”地,从另一角度,解读了张枣的名诗《镜中》,华清说,“那一刻,你不禁有些自满,自负,害羞/感觉你的须发如一场霜在悄然变白。”接下来的诗句,则以不断“叠加”的叙述,颇有耐心地给予了一个已故优秀诗人在某些时刻的世俗和精神画像。

诗歌自身始终有着强烈的隐喻和象征性质,而诗歌真正的优长之处也在于此。尽管白话诗更容易让人读懂,但“读懂”仅仅是现代诗的一个基本特征,在此之外,还必须赋予诗歌或明或暗,或深刻或普及性的诸多的“意义”和“张力”。博尔赫斯说,“究竟诗的意义是不是附加上去的?我相信,我们是先感受到诗的美感,而后才开始思考诗的意义。”华清的诗歌,在读的时候,总是能够让人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几乎每一个诗句,都能够找到其语言背后的“指向”和“引申”,这一点,在当前大多数诗歌创作当中,几乎是绝迹了的,诸多的诗人及其诗作,总是不厌其烦地用“断句”的描述和“断言”式的“感悟”,来完成一首诗的创作,且看起来“还都不错”,实际上并无多少新鲜感与独特性。诗歌要做的,始终包含了“无限的附加感”与“不止于此的引导探索”的性质。

布罗茨基认为,诗人是语言的工具,同时他也说,诗歌是语言存在的最高形式。在阅读华清的诗歌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布罗茨基的诗歌。那一位在当代诗歌史上有着极高地位的诗人和散文家,在中国可谓耳熟能详。华清的诗歌也在很大程度上,接受并很好地拥有了他个人的“世界诗歌的背景,”这不是说他的诗歌写作进入到了世界性的阅读范围,而是他的诗歌有一种复杂的和丰富的“精神的、文化的背景。”如他的《游园记》,“他知道多年后,他势必会忆起这一天/一切都会变成依稀的旧梦,这园子/如今好看的风景,都会变成一缕烟……鸦群于归,冰河正开,你的衣襟也正迎风/飘摆。沉默的园子如同新月,偏居世界的/一隅,淡雅中有些许的羞怯。”再如他的《看客》,“木乃伊乃是这世界最适宜的看客/无助的人病了,面黄肌瘦,一无所有/他只能坐在路边看世界。”

在很多时候,诗歌解决的是人的内心的“块垒”“明暗”和“种种的不得已,以及这种不得已带来的精神压力及其景象。”《镜中记》一书中,《鬼魂》是华清的一首长诗,在这首诗歌当中,华清所有内心和精神的“闪跃腾挪”与“明暗之间。”“结束的已经结束,开始的又重新开始/循环的已不知循环几遭,该遗弃的早已遗弃/永存的必将永存,腐朽的已永无惦记。”这种在回溯中的“确认”“重现”“诘问”“思考”, 其力量是强大的,而且,这首长诗当中所释放的诸多“意义”或者“无意义”,精妙、沉重、消失和新生,在与不在,重复的和一次性的,都有些惊心动魄。诗歌在很多时候完成的,是深长隧道里孤独旅行,是情感在文字当中的“同气连枝”“首尾贯通。”在阅读这首长诗的时候,需要平心静气,也需要急速的想象力与思考力。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华清的诗歌当中,也有极为温情或者世俗的一面,这源于他深刻的体察和觉悟,并且在冷静地观察之间,把自我的态度、情感,放置于最巧妙的位置。如《背影》《惊蛰》《拥吻者》《木瓜》《悼亡友》《叙事》等等。从中,看到的是另一个华清,他的眼里有尘世的景象,爱和善,亲情与其他的情义,这种有着肉身温度的诗歌,让知识分子诗歌写作凭空多了一些“尘埃气息”和“人间的温情。”相较于其他同类的诗作,华清的方式是冷抒情和冷处理,而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有着深刻而又真诚的因素。在阅读《镜中记》的时候,这些诗歌,是一种有效的“调剂,”也是一种“深呼吸。”

诗歌写作,是一种呈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平面写作令人厌倦,也不归于诗歌。最好的诗歌当是一种灵魂的证词,一份关于现实与精神困境、纠结的“履历书”和关于灵魂秘境及其结构的“解剖图。”勒内•夏尔在其《论诗歌》中说,“诗人不能长时间停留在词语的平流层中。他应该在新的苦痛中盘旋并在他的序列中向前再推进。”读华清的《镜中记》,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他在用一种宏大而又细密,“概略”却能够精到的语言方式,去承载他用诗歌面对的世界以及他对这个世界和人间万象的“诗性陈述、发现与塑造。”同时,他也在用诗歌的方式,完成了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置身于时代精神现场的“秘史”的书写和创造。

 

(杨献平,先后在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从军,现为四川省作协星星诗刊社副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