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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香港,大湾区的文学驿站
来源:羊城晚报 | 孙磊   2022年07月11日08:22

香港,如同一座文学驿站,中西文化在此交融,新旧传统在此碰撞,复杂的历史背景和多元文化孕育了香港独特的文学生态——雅俗并举、五光十色、流派纷呈。

近年来,随着建设粤港澳大湾区成为国家的战略重点,香港与内地的文化、文学交流愈发频密。粤港澳大湾区相关的文学峰会、高端论坛陆续召开,大湾区文学交流的平台也相继成立:2019年7月,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联盟在广州成立;2020年9月,《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在广州创办;2022年6月,“大湾区文学征文奖”活动开启;2022年7月,《明月湾区》在香港创刊……

香港作家联会会长潘耀明指出,作为国际文化港口的香港,未来将成为大湾区文学交流的重要枢纽。这扇文化之窗,不仅是瞭望大湾区文学的标本,也将给大湾区文学的发展带来更多想象的空间。

然而,不少人对香港文学的想象依旧停留在金庸的武侠江湖。今天的香港文学创作现状如何、生态如何?为此,羊城晚报采访了三位香港作家——潘耀明、葛亮与程皎旸及香港文学的研究者、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赵稀方——

潘耀明

潘耀明:在吵闹的酒楼举办严肃的文学讲座

自1957年随家人从内地来到香港,潘耀明已经在此生活了整整65年。这片土地滋养着他的写作,他也成为香港文学发展的推动者和见证者之一。

现在,潘耀明身兼多职,是香港作家联会会长、香港世界华文文艺研究学会会长、《明报月刊》总编辑,事务繁忙,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写作,通常是在晚间。写得最多的是散文,仅用笔名彦火就出版了好几本散文集。

除了散文创作,潘耀明曾长期给报纸写专栏,高峰期同时写5个专栏,包括《文汇报》《星岛日报》等,“当时有写作的冲劲,也是迫于生活的压力,文化界的待遇并不高;有段时间还会写电影稿评”。

这种状态并非潘耀明一人独有,潘耀明说,有段时间香港人的生活普遍比较艰苦,很多文学爱好者都是在工作之外利用业余时间写作,给多家报纸供稿以赚取稿酬补贴家用。

“哪怕是在今天,香港文学更多是在民间进行,缺少资源和平台。”潘耀明说,香港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创作群体——在大学教书的学者,因为这批人有着比较稳定的工作和相对丰厚的报酬,涌现出了不少优秀作家,如董启章、葛亮等人。

除了写作,潘耀明还是香港知名的编辑家、出版家、文学活动家。作为出版人,他参与过筹建香港三联书店编辑出版部;作为报人,他1991年接掌金庸亲自创办的《明报月刊》,一干就是27年。

据潘耀明介绍,早年间,香港的创作环境比较差,作家基本靠自己单打独斗。1988年,香港作家联会成立,会长是曾敏之、刘以鬯,二人先后去世,潘耀明接任。该联会经常举办文学讲座,曾邀请莫言、王蒙、白先勇、苏童等知名作家在香港开讲座。

由于缺乏场地,这些讲座往往在香港的酒楼举行,苏童还曾笑说潘耀明经常在吵闹的酒楼举办严肃的文学讲座。

潘耀明的一大心愿就是建立一座香港文学馆。2004年,潘耀明曾与饶宗颐、也斯、刘以鬯等逾30位文艺界名家共同发起筹建香港文学馆的倡议。潘耀明一直希望借助文学馆的力量,活跃香港文化环境,厚植香港文学土壤。

今年7月,推广大湾区文化文艺的刊物《明月湾区》正式创刊,潘耀明任总编。刊物主要刊登大湾区文学创作以及文学评论作品,推介大湾区作家,搭建大湾区文化传播交流的平台。

潘耀明强调,香港是文化大湾区的一个重要枢纽,他十分期待香港文学能够在大湾区这个新的文学场域迎来新机遇。

葛亮

葛亮:在香港写作,平静、温和且充满力量

葛亮对香港这座城市的想象,在不断深入。他眼中的香港,是流动的,是现代的,也是传统的。

2000年,从出生地南京初到香港的葛亮,身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之中,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冲击。

两座城市之间景观与文化的碰撞、交融,激发了葛亮的创作活力,写下以南京为背景的《朱雀》《北鸢》等长篇小说。

《浣熊》是葛亮第一部写作香港的作品,此时他感受到的更多是香港的流动性:“张爱玲、萧红、戴望舒都曾与香港相遇,这座城市就像是东方的卡萨布兰卡,像是很多人的人生过往驿站,最终形成了人群的相聚和离散。”

住久了,葛亮逐渐发现香港传统的一面。“一提到香港,很多人就想到街头的霓虹灯,璀璨的都市夜景,像明信片一样的现代城市景观。但其实香港这座城市,传统的气息非常浓郁,与整个中国的传统文化一脉相承。从古老的节庆到日常生活中的场景和工种,都保留着传统的历史印记。”

香港所呈现出来的历史面向,与葛亮的写作趣味不谋而合。他开始挖掘这座城市的传统与历史,用文学的方式去呈现世人眼中的另一个香港。

《瓦猫》中的第二篇《飞发》是一个典型的香港故事,以理发师翟玉成的载浮载沉引出香港崛起的历史神话,行业的兴衰与匠人的经历背后是城市变迁的缩影,葛亮在这些小人物的身上追溯香港这座城市的传统风貌与历史。

通过对历史与传统的追溯,葛亮又发现了香港的岭南文化基因。近期他刚刚完成一部以岭南文化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燕食记》。沿着广东饮食文化的发展线索,揭开广式茶楼里“大按师傅”荣贻生的传奇身世,见证粤港两地的时代风云。

从《飞发》到《书匠》再到《燕食记》,葛亮用文学的方式,呈现了香港与中华传统文化、岭南文化之间的密切关联:“岭南文化是中华文化一个重要的切面,所以把粤港故事讲好,是讲好中国故事的一个重要前提。”

近年来,葛亮明显感觉到,粤港澳大湾区文化交流活动越来越频密:“这一点非常好,岭南文化的一大特点就是流动性,香港更是一个文学驿站,不同的文学在此相遇,这对于写作者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

据葛亮介绍,香港经常会举行一些文学节,还有每年一度的国际书展,平时也有作家讲座或论坛。在这里可以接触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知名作家,大家互相交换经验,也会产生一些观念的碰撞,可以为写作者提供新的灵感和视角。

葛亮称,早期大家更为关注香港文学中流行、通俗的一面,比如金庸、梁凤仪等人的作品。“其实,香港也有很好的纯文学的发展脉络,像刘以鬯、也斯、西西等人的作品,这个分支对于认识香港文学整体的轮廓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香港的商业文学与纯文学是互相交织,彼此辉映的。”

不同于很多人在香港感受到的疏离和孤独,在香港写作的葛亮,平静、温和且充满力量:“写作,是我的沉淀之道。香港的生活和工作节奏都比较快,写作能让我找到内心的宁静,我也享受这个过程。”

程皎旸

程皎旸:神奇的经历成为写作素材

程皎旸曾在香港九龙湾的小公寓里独居,楼下就是商场、餐厅,人来人往的白噪音陪她在老式飘窗前写作、打盹儿和朋友聊天。

2020年,她搬入香港西贡的新居,仿佛去了港式桃花源:沙滩,大海,宁静的渔村,以及挤满外国人的酒吧街。这里没有地铁,只能搭小巴或巴士出入,但落地窗前油画般层次分明的山景,促使她最终决定入住此地。

“我是2011年来的香港,在香港生活已经超过十年了。18岁的时候,我一个人离开父母,来香港求学。”程皎旸说,香港于她而言,是一个全新的、冒险的地方。

初到香港的程皎旸,写过不少以港漂女性为主角的小说。短篇小说《破茧》及《螺丝起子》揭示了内地人与港人婚姻下的种种矛盾;《火柴盒里的火柴》及《一颗薄荷》则以荒诞、黑色幽默的方式,展现港漂少女对香港这座城市的种种迷思。

2016年,《螺丝起子》令程皎旸获得了香港青年文学奖,此后她的作品开始在文学期刊陆续发表,并将作品集结为《危险动物》出版。这本短篇小说集以香港为故事发生地,书写都市繁华表面之下,生活潜在的细流。文中的故事仿若城市玻璃折射出的幻景,将荒诞、黑色幽默的风格融为一体,交织其间的,则是轻盈的呼吸及隐痛。

程皎旸自小在城市商业氛围生活,跟着身为商人的父母走南闯北,对于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消费社会表现出一种少有的清醒。她总会将自己从钢铁森林中拉开一段距离,冷静地审视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然后用夸张、变形的叙事方式去书写她的感受与经验。

现实、魔幻、悬疑、科幻、怪诞……程皎旸的小说内容涉猎广泛、体裁多元。这种荒诞变形的写作手法映射出她对城市的感受:“我是体验型写作者,我喜欢探索和体验生活,然后把生活中的景观和场景写出来。”

在程皎旸看来,香港的文化十分多元,不同的文化在狭小的空间里面碰撞。在风景快速流动的香港街头,她经常会遇到一些非常戏剧化的都市景观。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每走两步,你好像在经历不同的文化,像是走在魔方里”。这些神奇的经历,都已成为程皎旸的写作素材。

尽管已经发表了不少作品,在香港的程皎旸,写作却并非主业,她一直有全职工作,只是在下班和周末的空当写作。“如果想在香港生活得轻松,必须得有高收入,稿酬只能算是零花钱。”

在这种创作状态下,程皎旸写得最多的是短篇小说:“我个人也很喜欢短篇,平时看短篇小说多过看长篇小说,因为短篇更具爆发力,长篇缺乏这种力度,更多是长期的情绪浸染。”

她还尝试从职场中汲取创作养分,例如她以广告公司、社交媒体营销、编剧工作室为背景,创作《镜面骑士》《另一个空间》等奇幻、科幻小说,反映资本对年轻人的异化。

在香港写作的日子里,程皎旸也读了不少香港作家黄碧云、西西等人的作品:“可能是受报刊杂志连载的影响,香港很多作家写出来的语句都比较凝练,篇幅也不长,长期阅读下来,我也会下意识地追求干净、准确的表达。”

目前,程皎旸正在筹备出版第二本小说集,里面囊括《养云者的死亡》《黑色风筝》《烧野猪》等作品:“这些作品更加怪诞、迷离,甚至不再囿于任何一个实际的都市背景,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反思人与人、人与城市、甚至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程皎旸说。

赵稀方

赵稀方:粤港澳三地文化融合前景可期

作为一代文学传奇,金庸已然成为香港文学的一个符号和代表。但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赵稀方看来,香港文学远不止金庸,可与金庸并举的刘以鬯,代表着香港文学的另一重风景,由他在香港开启的现代主义文学影响深远。

除了通俗文学和现代文学,城市文学也是香港文学的一支分脉,被誉为“香港的说梦人”的西西与香港文化的记录者也斯等作家叙写了香港的城与人、情与景。

随着老一辈作家的渐次退场,新一代作家陆续崛起。以董启章、潘国灵、葛亮、韩丽珠等为代表的香港青年作家,站在繁华商业都市的边缘,一头扎进纯文学的领域,进行着广而深的文学实验和探索。

香港文学,无论是文学气象还是作家本身,都有着极强的流动性。近些年来,随着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推进,香港作家不仅有国际化的一面,而且更多地游走在内地各个城市之间,东西交融,双城经验乃至多城经验的碰撞激发出新的写作灵感。

周洁茹的短篇小说仿佛“集龙珠”般书写常州、南京、上海、香港、深圳等城市,在文学写作的“高光时刻”,她选择赴美游学,又回归香港定居。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白杨称,周洁茹以新移民的视角切入对香港都市生活的体察,“移民”状态所具有的“文化间性”特质,使她在香港的文学叙事带有鲜明的个体化特征。

还有从香港回到内地的。2014年夏天,诗人黄灿然离开香港,迁居“安静又现代”的深圳洞背村。曾经在《大公报》做了近二十五年国际新闻翻译工作的他,如今在深圳以隐居的状态专心写作。在他看来,离开香港既不是筹谋已久的计划也非强大的决心,而是水到渠成的安排。黄灿然用诗写下当下的生活状态——“在洞背村,夜里太舒服,舍不得睡;白天太漂亮,舍不得工作。”

据赵稀方观察,近些年来香港与内地的文化交流日趋密切。新时期以来,香港电影和音乐在内地风生水起,在文学上除了金庸小说有较多读者外,交流却不多:“这种状况正在改变,近年来内地开始关注出版香港文学作品。”

2010年,作家出版社与世纪文景出版公司分别推出董启章的代表作《体育时期》和《天工开物·栩栩如真》;2016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西西系列”——《飞毡》《手卷》《胡子有脸》等;2017年7月,花城出版社接力推出“香港文学新动力”丛书;2020年,译林出版社推出简体中文版《哨鹿》《我的乔治亚》,这是西西两部小说代表作简体中文版首次问世。“香港文学作品,逐步被内地读者所熟悉。”赵稀方说。

除了出版作品,粤港澳大湾区城市间的学术研讨会、文化交流、演出艺术节等文艺活动也越来越丰富。2019年7月6日,“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周”开幕,文学周活动包括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联盟成立签约仪式、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发展峰会等。2021年,羊城晚报社、《香港文学》杂志社、澳门基金会、澳门日报社、澳门笔会联合发起举办“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征文大赛”活动,以文学为媒介,聚焦、抒写、宣传粤港澳大湾区,为进一步推动粤港澳大湾区共同体的形成贡献力量。

“20世纪20年代,广州、香港和澳门之间文化交流甚多,关炽在《天涯吟社诗序》中曾描绘过诗人‘出澳入港,虎啸风冽,龙起云从’的场景,由此可见,当年三地之间文人唱和盛极一时。”赵稀方称,未来,这种交流会变得更深更广,粤港澳三地文化融合前景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