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文体如何面向未来
近年来,新的“小说革命”反复被提及。2020年的一次文学活动上,倡导者王尧说,相当长时间以来,小说创作在整体上处于停滞状态,尽管我清晰和坚定地意识到小说再次发生革命的必要。小说发展的艺术规律反对用一种或几种定义限制小说发展,反对用一种或几种经典文本规范小说创作。所以,倡导新的“小说革命”恰恰表达的是解放小说的渴望。此后,这一观点得到了许多作家、批评家的呼应。
当下严肃文学的不断边缘化与网络类型文学的繁荣已经形成巨大反差。我们将如何面向未来?一些不同的文学观念已经在作家的创作实践中得到体现,比如邱华栋近几年创作的武侠小说,蒋一谈、王威廉等等作家最新的科幻小说,等等,这些作家的创作代表了文坛内部一种思考未来、如何求变的力量。
武侠与严肃文学并不是一种对立关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杨争光以先锋文学代表作家的身份进入读者视野,而他编剧的《双旗镇刀客》却将武侠电影推向了新的高度。公案小说、武侠小说成为普通读者喜闻乐见的文学式样由来已久。即便在当下,武侠小说都有很好的读者基础。读者对于历史和传统文化的亲近感,是由我们的民族基因决定的。邱华栋等等一批严肃作家以现代小说观念介入,让武侠小说再次出现质的嬗变成为可能。上世纪90年代,邱华栋作为“新生代”代表作家引起文坛关注,此后,他一直试图不断突破自己,近几年又写历史武侠小说。他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养分,对历史展开想象,发表了一系列武侠小说,并再次引起评论界和读者的关注。对于被当作通俗文学的武侠小说,对于严肃文学,这都是一次极具意义的突破,它丰富了当下小说的形式和内容,让严肃文学从题材层面接近了读者。
除了武侠,科幻作为一种小说类型,近几年也开始活跃起来。新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作家想象和虚构的空间被前所未有地打开。蒋一谈的短篇新作《浮空》带有很强的科幻色彩。在人工智能时代,作家的想象也不再受现实生活场景的约束了。作品中,慧然法师是禅院主持,也是高僧。他后半生收过三位弟子:大弟子一蝉,半年前失足坠崖离世。二弟子一灯。一然是慧然法师的关门弟子,禅院有史以来第一个机器人禅师。小说通过叙写三人的争斗、纠葛,重新探讨了科技的发展是为人类服务,还是通过科技驾驭人类,这一科学伦理层面的问题。蒋一谈关于科技发展与人类关系的思辨性表达,显然具有前瞻性。他为读者构建了一个完整的、陌生的新世界,同时将故事和科技结合起来,叙事因此诞生了奇异的魔力。将这类软科幻放在严肃文学的范畴考察,我们则看到一个新的景观,一些作家开始关注科技发展对人类的影响,纷纷将视线投向这个领域,用严肃文学的创作方法,表达对当下世界以及未来世界的认知和思考。拓展了严肃文学的视野,丰富了严肃文学的题材。
武侠、科幻、侦探推理等等被归于类型小说的作品,相对陌生化的叙事,让读者有了更多的阅读选择。何平认为“好的类型小说是真正的国民文学”,在传统的雅俗二分的文学格局中,类型小说开辟着属于自己的“第三条道路”。网络文学的草根写作很大一部分诉求是把写作当作一门生意。而文人写作传统的类型小说既是文学生意,也是个人的文学创造和审美生活。类型小说有着自足的审美规定性,可以从通俗文学里分离和独立出来。无论提供怎样的价值观、世界观、情感内容和知识图谱,类型小说最后都要兑现在叙事技术上,要讲一个好故事。从这个角度考量,类型小说也是与严肃文学最具亲缘性、二者没有严格边界区分的写作样式。
徐晨亮谈到类型小说时说,将类型文学等同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并不单单是一种事实描述,更是一种隐含价值判断的修辞模式。这样的说法显然无视“类型”与具有探索性、先锋性的写作实践之间的联系。与类型文学相对的亦非“纯文学”,那些为“曲高和寡”辩护的言说,捍卫的正是圈子化的“伪文学”。其言说背后的逻辑,是用“不能也不必取悦读者”的诡辩,掩饰“伪文学”自身的封闭、贫乏、陈腐、狭隘、粗糙、空洞。在此意义上,恰恰是类型文学提供了新的契机,让我们有可能打破“伪文学”之“圈”,将“纯文学”挽救出来。
如果说武侠是面对历史和传统文化寻找写作资源,科幻是朝向未来,那么,视线聚焦当下现实的写作将如何进行创新?在不断重复、碎片化、一地鸡毛的形而下的庸常生活中,为读者寻找现实的意义和艺术性,让作家呈现令读者耳目一新的文学审美,确实具有极大的挑战性。越熟悉的生活,越是难写。
钟求是的短篇新作《比时间更久》大胆突破文体的边界,以寻求变化。他试图在形式和内容层面创新,打破并拓展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文体,同时强调了小说的可读性。作品分为虚构部分和非虚构部分,语言、情节、细节,也是按照两种文体的叙事方式展开,结合在一起,竟产生了奇妙的阅读感受。虚构部分,读起来与钟求是以前的小说风格并无二致,主人公周一忆79岁的父亲一反常态,要求周一忆想办法去派出所为他改回年轻时的名字,因为实在难以办到,周一忆最后只得找礼品公司做一张改名的假身份证,用善意的谎言了却父亲的心愿。非虚构部分,钟求是写的是他的中学老师周庭起,以及周老师年轻时的恋人婵老师的往事。十年前,早已退休的周老师饮茶时,将自己的情感故事透露给了钟求是。春节后的一个周五,钟求是得知老师去世。为老师送别之后,钟求是打听到婵老师的消息,得知她已于上世纪90年代退休,并在五年前去世。婵老师当年眼里只有工作,终身未婚,留下一个养子。依照非虚构部分的铺垫,作家为小说结尾:婵老师在她离世前一年,将她保存了50多年与初恋交往的信件全部烧毁,那些信件只属于两个人。养子希望留下他喜欢的信上的邮票,婵老师说:“我有些东西可以留给你,有些东西不能留给你呢。”
作品陌生化的形式令人眼前一亮。虚构和非虚构两部分在文本中融为一体。小说的结尾,五百多字,是对碎片化的、看不出任何意义的非虚构部分叙事的升华,也是一次简约的形而上历程。“父亲”改名是因为婵老师,他想以与婵老师相识时的名字在另一个世界与她相见。而婵老师因为“父亲”(周老师)终身未婚,她以烧掉信件作为仪式,为自己坚贞不渝的情感画上句号。虚构部分与非虚构部分的通约性建构,在作品的结尾找到了精神指归。虚构部分,“父亲”是作品的主角。“父亲”的反常在非虚构部分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叙述的主角也发生了转移。在钟求是对人物的不断发掘过程中,婵老师人生的传奇性凸显出来,结尾更是强化了这一点,充满了形而上色彩,让小说的叙事得到升华。
钟求是坦陈,小说最初的构思,跟张艺谋电影《一秒钟》的情节有撞车。而他将撞车情节放在非虚构部分,则解决了这个问题。非虚构部分也消解了作家幕后创作者的身份,直接向读者敞开了作家的个人生活细节。作品还有一个“副产品”,那就是钟求是“透明”的小说“操作”。我们也再次认识到,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现实生活不会直接提供艺术。非虚构部分作家耐心的铺陈,为将生活艺术化做了充分的准备。周老师与婵老师的过往,只是一个不完整的故事,只有一个扫兴的结果。它没有脉络,缺乏形式,情节也是无序的,看不到完整的发展,看不到过程中的意义,只能看到日常生活中的普遍性。在《比时间更久》中,我们眼见着钟求是从日常零散的情节中提炼出意义,他为读者呈现了这个创造性过程的全部。小说本是一种非常自由、包容性极强的文体,小说该怎么写,从来没有边界的限定。而《比时间更久》正是一个实验性很强的小说文本,相较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先锋文学,钟求是的实验又是温和的,他以故事性和传奇性以及“透明”的操作,让作品贴近了普通读者。
“五四”新文学运动倡导的就是“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文学应该有超越性的审美探索,时代和社会有足够的包容空间,但文学作品与普通读者之间的关系应该是融洽的,这是文学现场的主流。我们身处互联网时代,网络文学、传统的通俗文学持续繁荣,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下,严肃文学的前景并不是由写作者和研究者私下协商决定的,而是由时代的发展方向决定的,是由文学阅读市场的自觉选择决定的。现有的严肃文学阵地,只有更加包容,更加多元,视野更加开阔,而不是排斥和高高在上。唯有如此,才能充满活力,才能获得读者的信任;也唯有如此,严肃文学才有可能步入可持续的发展轨道。
- 喻向午:开掘小说文体面向未来的空间[2022-0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