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话剧”八十五年祭:雾霭中的闪电
从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至1945年8月日本战败投降,是中国的全面抗日战争时期,即“八年抗战”。这是中华民族的“至暗时刻”,也是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上最为晦暗的时期,如《诗经》所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随着战争的扩散与社会动员的展开,话剧发出这个动荡年代最为惊人的“鸡鸣”之声。相较于戏曲、电影,话剧所承载的思想新潮、形式简便自由,更容易进行组织并应用于宣传动员,因此话剧从“新青年”们进行文学探索与自我表达的“小众艺术”成为一种“下沉”到中国社会的“艺术的武器”,成为一种特殊时代的“大众文化”,因而造就了一个话剧史上的“黄金时代”,称为“抗战话剧”。
《保卫卢沟桥》剧照
《屈原》剧照
《屈原》剧本(三峡博物馆)
《保卫卢沟桥》:开启席卷全民的抗战戏剧
1937年8月7日,在“卢沟桥事变”仅仅过去一个月之时,上海市蓬莱大戏院上演了一场话剧。这部话剧有17位编剧、19位导演、100多位演员,其中不乏崔嵬、洪深、唐槐秋等剧坛名流。这是一部名为《保卫卢沟桥》的三幕剧,主题曲《保卫卢沟桥》由塞克作词、冼星海作曲,歌曰:“敌人从哪里来,把他打回哪里去!中华民族是一个铁的集体,我们不能失去一寸土地!”作为“抗战的第一声悲壮事实”,这部话剧连演五天,取得了极大的轰动,被视为“抗战话剧”的开端。从“暴风雨的前夕”到“卢沟桥是我们的坟墓”,再到“全民的抗战”,几乎是隐喻式地预示了抗战的历史进程。随着日军对中国侵略的深入、抗战形势的变化,话剧也随之产生“连锁”反应,不仅在各个抗战的关键地点迁移游走,发挥重要作用,而且扩散到全国,甚至东南亚,形成了一场规模宏大、影响广泛、席卷全民的戏剧运动。以下简要列举之:
上海:1937年11月,上海沦陷。上海戏剧界兵分两路:一路组织救亡演剧队,奔赴全国各地,演出抗战话剧;另一路退守租界,在“孤岛”里开展话剧运动。
武汉:随着上海、南京的沦陷,武汉成为抗战的中心,戏剧工作者云集于武汉,演出《最后的胜利》《中国万岁》《中华民族的子孙》等话剧。1937年12月31日,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成立,发布宣言“对于全国广大民众作抗敌宣传,其最有效的武器无疑是戏剧——各种各样的戏剧。因此动员全国戏剧界人士奋发其热诚与天才为伟大壮烈的民族战争服务实为当务之急”,并确定每年10月10日为戏剧节。1938年3月,国共统战组织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在武汉成立,下设三个厅,第三厅专司宣传,由郭沫若任厅长。第三厅下设的六处主管艺术,由田汉任处长,洪深任戏剧科科长。这一建制表明戏剧已被纳入抗战宣传体系之中。
重庆:随着重庆成为大后方的中心,全国话剧界的精英汇聚于此。1938年10月,第一届戏剧节举办,怒吼剧社等25个演出团体共演出22天,很多演出采用“五分钱公演”的形式——即“出五分票价,看一晚话剧”——使得话剧无形之中获得并扩大了市场。尤其是由各剧团合作,曹禺、宋之的编剧,应云卫导演,王为一、白杨、余上沅、宋之的、曹禺、张道藩、赵丹等一众明星、名流与官员携手演出,200余人参加的话剧《全面总动员》,更是轰动一时。
桂林:抗战时期,桂林聚集了来自内地及香港的知识分子,文化活动非常频繁。1940年3月,欧阳予倩主持广西省立艺术馆,其话剧实验剧团演出《忠王李秀成》等剧目,连演23场。1944年2月25日,第一届西南戏剧展览举行,20个话剧团体展演了37个话剧剧目。除公演外,西南剧展还成立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西南分会,指定了“剧人公约”。此次剧展的会歌云:“日寇逞猖狂,干戈动四方,民族命运在顷刻,生死搏存亡。我们——宣传奔走。呼号,演唱;为被侵略者呐喊,为战士们颂扬。”
延安:上海救亡演剧五队、一队先后来到延安。1938年,鲁迅艺术学院成立,毛泽东主席发表讲话“要在民族解放的大时代去发展广大的艺术运动”。1940年至1941年,延安上演了《雷雨》《日出》《上海屋檐下》《伪君子》等中外经典剧作。与此同时,话剧与秧歌等民族形式相结合。
北平:1938年起,北平相继出现北京剧社、四一剧社等十余个话剧团体,上演《北京人》《雷雨》《日出》《干吗》等名剧,出现了陈光、石挥、郑榕等话剧明星。仅1944年,就在剧场里演出250场以上。
由以上简略回顾可知,随着抗战的日益深入,“抗战话剧”已成为社会动员的有力武器,虽然在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表现方式各不相同,但是这种戏剧对中国社会的渗透与影响的方式与程度,或许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诸如《龙须沟》《茶馆》等话剧或《奇袭白虎团》《沙家浜》等样板戏应用于社会的先声。
“雾季公演”:借屈原之口发出怒吼
在抗战话剧的八年里,最为传奇、也允称盛事的当数“雾季公演”。“雾季公演”来源于重庆特定的地理条件,从每年10月到次年5月,重庆经常大雾弥漫,能见度低,日军飞机很少来轰炸,因此适合于举办公众活动。1941年10月10日、11日,中华剧艺社演出《大地回春》,被认为是“雾季公演”的开端。从1941年10月到1945年,“雾季公演”举办了四届,共演出118部话剧,成为中国话剧史上“黄金时代”的象征。
在“雾季公演”里,话剧运动逐渐从单纯的宣传动员转向艺术作品的建构,话剧团体也由业余爱好者团体向职业团体转型,与此同时,因为电影业受战争影响,大批电影明星进入话剧领域,无形中提高了话剧的质量与影响力。此时有多部作品都曾引起争议或轰动,但是最为著名的应是郭沫若编剧的《屈原》。
1942年1月2日,郭沫若开始创作话剧《屈原》,仅用了十天,这部五幕历史剧《屈原》便大功告成。郭沫若回忆说“提笔写去,即不觉妙思泉涌,奔赴笔下”。4月2日,重庆《新华日报》头版上发布演出预告“五幕历史剧《屈原》明日在国泰公演:中华剧艺社空前贡献,郭沫若先生空前杰作,重庆话剧界空前演出,全国第一的空前阵容,音乐与戏剧的空前试验。”4月3日至17日,《屈原》在国泰大戏院进行首轮公演;5月13日到15日,又举行第二轮公演,共演出22场,观众达32000人次。其演出盛况,演员张瑞芳回忆“很多人抱着被子睡到剧场门口,等待第二天售票,更有人专程从成都、贵阳赶来看戏。整个山城沸腾了。无论在教室内,在马路上,或在轮渡口,车站旁,时刻可以听到‘爆炸了吧!……’的吼声。”
《屈原》一剧里最激动人心的场面是《雷电颂》,当郭沫若借助于屈原之口发出时代的悲愤之音:
“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一样,当你抽掉,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可以使那光芒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炫目的光明啊!”
演员金山扮演屈原,为了体验屈原的情感,他时常穿着长袍徘徊于嘉陵江畔,面对着江流与乌云,口中吟诵《楚辞》和《屈原》里的台词。其中,自然会有这首著名的《雷电颂》。无尽的黑暗与劈开闪电的剑,这一段如诗般的台词,抓住并抒发了抗战时期人们心头深埋的幽愤情感,成为时代精神的最佳体现。
在抗战话剧的热潮里,善于讽刺的小说家老舍也开始了话剧写作。从1939年到1943年,老舍创作了《残雾》《国家至上》《桃李春风》等9部话剧。对于这些话剧,老舍自己的评价并不高,认为“没有一本像样子的”,话剧史上谈及也大多只是涉及这批剧作里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但是,如果关联起老舍的《茶馆》等后期剧作的创作,就会发现,老舍在这批剧作里,不仅发挥了擅长勾勒人物的特点,而且发展出一种“小说化的话剧”。也即,老舍的话剧是从小说延伸而来的,他不很擅长从舞台表演上设置戏剧冲突,但是就如契诃夫一般,善于制造无冲突式的冲突。而当这些文本由强力导演进行二度创作,搬演于舞台上,就散发出经典的光辉。
“雾季公演”虽然轰轰烈烈,但在大时代的背景下,最终也只是昙花一现。随着抗战的胜利,话剧从抗战宣传的武器又回到原有的小众状态,其影响力迅速衰落。剧坛依然是戏曲与电影进行交锋、融合的场所。
作为一段特殊时代里的特殊形态的抗战话剧,不仅仅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时期给人们以寄托、动力与狂喜,而且永远将是一个话剧史的原点,启示着人们思考戏剧的位置,以及戏剧与社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