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宜庆:沈从文的婚礼
筹备婚礼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中央公园水榭举办婚礼。
就在不久前,1933年8月,沈从文完成了国立山大暑假学校的工作,接受了杨振声抛来的橄榄枝——去北平编辑中小学教科书,月薪一百五十元。他和张兆和辞去了国立山大的工作,到了北平。
在举办婚礼前,沈从文就委托好友程朱溪租下西城府右街达子营二十八号作为婚房(吴世勇:《沈从文年谱》)。程朱溪留下的手账中,有这样的记录:“1933年8月12日,代从文付达子营39号定金7元。”(胡其伟:《八十年前北平古都生活的第一手资料——程朱溪夫妇的“北平家用账本”》)沈从文的婚房是达子营28号,还是39号?还有待于新发现的史料来证明。
这是一个四合院,正屋三间,有一厢房,厢房是沈从文的书房兼客厅。1933年8月24日,在给大哥沈云麓的家书中,有详细的介绍:
全屋有电灯约十二处,光皆极好,厨房虽小,也还干净。大门有一屏风,院子中有一大槐树,一大枣树,院子虽小,因为还系长形,散步尚好。又有一更小院子,可晾衣裳。堂屋隔扇与客厅隔扇,皆如北方一般房子雕花,我们用黄布糊裱,房子纸张则正屋用白色,客厅书房用焦黄色(即包皮纸背面糊成)。
看得出,为了结婚,房间做了简单的装饰。房子里置办了什么家具,继续看家书的描述:
房中只一床,一红木写字台,一茶几,一小朱红漆书架。客厅器具还不曾弄来,大致为沙发一套,一茶凳,一琴条,一花架,一小橱柜。书房同客厅相接,预备定制一列绕屋书架,一客床,两个小靠椅,一写字台。木器我们总尽可能用硬木,好看些也经用些。
张兆和拉琴,所以有琴条。沈从文喜欢书,“预备定制一列绕屋书架”,有了书架,摆上自己的著作和喜欢读的书,这个家,有书香和琴声。朋友来访,还有茶香袅袅。房子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氛。
请客约六十人,客人大都是北方几个大学和文艺界的朋友。这场婚礼,沈从文和张兆和准备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关于请客名单,经过深思熟虑。
沈从文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谈到了筹备婚礼的过程,已经定下请客名单。沈从文还随着这封信邮寄了喜帖。
这边只预备请五十个客,在这数目内,请某人不请某人,真是一个费神研究的问题。本来还只想请客廿人,因为实在不便在这种数目请谁,不请谁,故只好多请了些。我们希望在这一天城中家里也有两桌客,一桌老亲,一桌朋友。
拟请客的名单确定后,还要考虑请客吃饭的餐具和家具:
木器、碗盏,皆仿古式样,堂屋中除吃饭用小小花梨木方桌外,只是四张有八条腿的凳子,及一个长条子案桌,一个茶几(皆红木与花梨木)。
沈从文还考虑到来参加婚礼的亲友吃醉了酒,如何住宿的问题。总之,为了这场婚礼,一对新人幸福地忙碌着。张兆和大弟张宗和在婚礼前天,不停地买东西。“我为三姐结婚也买了一双新皮鞋、小手巾,我自己的绸大褂马马虎虎,也过得去。”大姐张元和提前几天到了,与四妹张充和为新人衣服被子穿针引线,不停地缝制。张充和对大弟张宗和说,这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喜庆婚礼
婚礼当天,双方均有外地亲戚到场祝贺。沈家到的有沈从文的表弟黄村生,从厦门来;大姐夫田真逸(田真一)自张家口来;玉姐夫妇自天津来。九妹沈岳萌已经跟随沈从文张兆和来到北平,自然为哥哥嫂子的婚礼做了很多工作。张家的亲戚有在北平定居的张兆和的三爷(三叔)张禹龄一家,四妹张充和、大弟张宗和,大姐张元和自上海来。二姐张允和嫁给了周有光,到了日本,不能来参加婚礼。
张兆和的父亲张武龄(张冀牖)在上海没有来参加女儿的婚礼,送了字帖《宋拓怀仁集王義之书圣教序》作为嫁妆。
下午四点左右,张宗和到了中央公园,客人来了不少,他和夏云门口等候客人,请他们在签到簿上签名。
婚礼热闹、喜庆,又没有什么程序,大家很随意。来宾祝福新人,与新人合影。婚礼上,由张禹龄作为女方长辈亲属证婚,胡适到场主婚。想来,胡适发表了热情的祝福讲话。由于是年九月份胡适的日记缺失,不清楚胡适具体讲了什么话。《朱自清日记》只留了简单的一句“下午沈从文结婚”。
新郎沈从文穿着一件蓝毛葛的夹袍,新娘子张兆和穿着一件浅豆沙色普通绸旗袍,这是张元和在上海为他们专门缝制的。
七点半钟开始吃饭了,一共六桌。吃到中间,证婚人杨振声(作为男方家长)起来讲几句话。沈从文张兆和到各个桌子,向亲友敬酒。
这次婚礼花费了一千二百元。沈从文有四百元的薪水积蓄,其余的钱是张兆和带来并收礼所得。
梁思成、林徽因送了锦缎百子图床罩单作为贺礼。
两人筹备婚礼,还有一个小插曲。刚从青岛回到北平时,沈从文住在西城西斜街五十五号甲杨振声家,中小学教科书编纂委员会工作场所也设在这里。张充和在回忆文章中写道:“一天杨家大司务送沈二哥裤子去洗,发现口袋里一张当票,即刻交给杨先生。原来当的是三姐一个纪念性的戒指。杨先生于是预支了五十元薪水给沈二哥。后来杨先生告诉我这件事,并说:‘人家订婚都送给小姐戒指,哪有还没结婚,就当小姐的戒指之理。’”
北平文艺界的朋友还有谁参加了沈从文的婚礼,这是一个谜。陈子善教授撰文指出,周作人当天没有参加婚礼,但送了贺联。
周作人1933年9月8日的日记云:“上午写联云:试游新奇境,相随阿丽思。因明日沈从文君结婚也。”11月1日杭州《艺风》月刊第1卷第11期又刊出署名知堂的补白《沈从文君结婚联》:国历重阳日,沈从文君在北平结婚,拟送一喜联而做不出,二姓典故亦记不起什么,只想到沈君曾写一部《爱丽思漫游中国记》(《阿丽思漫游中国》),遂以打油体作二句云:“倾取真奇境,会同爱丽思。”(《阿丽思中国游记》为沈从文著长篇小说,二卷本,分别于1928年7月和12月由上海新月书店出版。)
婚姻就是生儿育女,相守相伴,油盐酱醋,不是新奇境,倒是本真的平淡日子。但对于沈从文来说,生活翻开了新的篇章。
国事影响家事
两人结婚后,过的是平淡的日子。但是,家国相连。家事注解国事,国事影响家事。
1945年9月9日,在南京中央军校大礼堂举行中国战区受降仪式,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盖章,标志着中国战区战争的结束,中国抗日战争取得彻底胜利。
1945年9月9日是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结婚纪念日。沈从文写下“从今天起,全世界战争结束了”!当天晚上,他特意写了篇题为《主妇》的小说,作为礼物送给妻子。次日,沈从文在呈贡桃园新村的家中请客,庆祝抗日战争胜利。沈从文在小说《主妇》中写道:“今天又到了九月八号,四天前我已悄悄的约了三个朋友赶明天早车下乡,并托带了些酒菜糖果,来庆祝胜利,并庆祝小主妇持家十三年。”
9月10日清晨,晨辉洒满窗前。一夜未眠完成《主妇》初稿的沈从文,走出房门,迎着初升的太阳,跑到田野,采了一把带露水的蓝色野花回来送到张兆和面前。张兆和看到沈从文双手捧着的花朵,羞赧地笑了,她接过这一束芬芳的花朵。蓝色花瓣上带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手与手的传递时,滴落在手上。张兆和把花朵插在沈从文淘来的白瓷敞口的花瓶中。呈贡县桃园新村茅屋里,顿时亮丽多姿。
8点多,程应镠和王逊等人来访,清寂的房间热闹起来。“桌案上那束小蓝花如火焰燃烧,小白花如梦迷蒙。”这一天,沈从文创造的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水乳交融。
欣悦之中也有辛劳,辛劳的滋味,不足对外人道。但他向西南联大毕业的学生程应镠的信中吐露了生活的艰辛,也谈到《主妇》这篇小说创作完成时的情景:“到天明走到村子外面去,越过马路,躺在带露水的荒坟间,头中发眩,觉得十分悲戚,总想事如可能,应当到北平时改一小小职业,不再做这种费神不见好的工作,一家也会过得日子稍好些。”
张兆和是沈从文生活中的伴侣,不仅仅是一个“主妇”,她对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也具有重要的作用。有学者这样定位沈从文与张兆和的关系:“在沈从文最为高产的三四十年代,张兆和作为沈从文的私人读者,常对沈从文作品中的文法错误予以纠正,还承担着誊抄编辑的工作,甚至参与小说的创作。因而张兆和不是作为‘他者’而存在,而是直接参与了沈从文生命的再造和皈依。”
1949年,遭到批判的沈从文,改行从事文物研究,从北京大学转到中国历史博物馆。不论遇到什么坎坷,沈从文和张兆和相濡以沫,跨过激流险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沈从文最终迎来文学繁荣的八十年代,他的文学经典就像出土文物一样,受到读者的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