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类史料看人性闪光——冯雪峰“外调材料”中的作家
我老了,无论按过去对年龄段的划分,还是当下对年龄段的划分。跟“老”字有关的成语很多:有褒义的,如“老成练达”;有贬义的,如“老奸巨猾”;还有可能兼具褒义贬义的,如“老谋深算”。这说明随着马齿日增,人的处世经验就会逐渐丰富;但也可能在生命史册上留下人生败笔。我没有资格评议他人,只能在反思人生的过程中拷问自己的灵魂。扪心自问,我自认为不是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徒,但在某种特殊情况下,评人论事也未必能做到持平全面。比如历次政治运动中要清理或批判某些人,有关方面向我调查时,我往往不敢讲其优点,担心会引火烧身;如果调查对象即将升职或升迁,我往往不愿言其缺点,生怕被人误认为是嫉妒,可能会耽误对方的锦绣前程。总之,在任何时候都能力求公正,我认为是人性的闪光,道德的楷范。阅读《冯雪峰全集》中的“外调资料”,我就受到很大的触动。
众所周知,在上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坛,鲁迅、冯雪峰、胡风、黄源等人跟周扬、夏衍、阳翰笙、田汉隔阂颇深。鲁迅在文章中曾经称后四位为“四条汉子”,“甚至怀疑过他们是否系敌人所派遣”。这篇文章题为《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是雪峰起草而由鲁迅增补修订的。新中国成立之后,周扬等人是文化宣传部门的重要领导人。雪峰从1954年开始在政治上就受到不公正待遇,不能不说跟1930年代文坛夙怨有相当程度的关联。
但政坛风云突变。1966年2月,“四人帮”召开了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并于同年4月发表了座谈会纪要,对1930年代左翼文艺运动进行了全面否定,把“国防文学”口号定性为资产阶级的口号,给周扬、夏衍等人戴上了“文艺黑线头目”的帽子,导致他们在政治上受到迫害。由于形势的逆转,当年站在鲁迅旗帜下的雪峰自然就成为了正确的一面。各处的造反派组织纷纷要求雪峰揭发“四条汉子”当年的“罪行”。这对于“小人”而言,自然成了一个“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绝好机会。但雪峰并没有这样做。早在1936年5月28日在给张闻天、周恩来的报告中,雪峰就认为周扬等人是在“观念和方式”上存在问题,但“不至于是内奸”,文革期间江青等人认为1930年代的左翼文艺运动政治上是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产物,而雪峰在外调材料中明确写道:“我没有发现周扬、夏衍等人同王明有什么组织上的联系,现在也回想不起可供追查的线索”;“我认为他们还不曾搞过有政治纲领的第二党”。对于夏衍,雪峰的评价是“入党较早”,“革命文学论争”时“比较超然”,“没有写过文章攻击鲁迅”,“成立左联时,他起过中间桥梁作用”。对于阳翰笙,雪峰提供的材料是鲁迅谈话中并没有对他的差评。对于田汉,雪峰只是转述了鲁迅的看法,认为其人有时“糊里糊涂”“浪漫蒂克”。在雪峰写的外调材料中,当然也有上纲上线的提法。这是当时有关文件定下的基调,雪峰对自己也扣上了很多大而无当的政治帽子。在把跟“四条汉子”的矛盾定性为敌我矛盾的非常时期,雪峰不仅没有落井下石,而且能依据历史事实说话,这使周扬十分感动。1975年10月,刚恢复自由的周扬看望了重病的雪峰,并拥抱着雪峰,握着雪峰的手哭了。
在1928年“革命文学论争”过程中,太阳社和后期创造社的成员也是属于攻击鲁迅的一方,其中有一位刚从日本留学归国的新锐冯乃超,写过一篇文章,讽刺鲁迅“常从幽暗的酒家的楼头,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鲁迅曾作《“醉眼”中的朦胧》一文予以反击。而雪峰当年所写的《革命与知识阶级》一文,则是明确地在维护鲁迅。在十年“文革”期间,冯乃超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冲击的对象。当有关方面向雪峰了解情况时,雪峰的证词是:“冯乃超写过攻击鲁迅先生的文章,可以查看当时创造社的刊物和鲁迅先生的《三闲集》。据我所知,在1929年下半年酝酿成立‘左联’以及1930年成立之后,冯乃超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改变了对鲁迅先生的态度的。”(1971年1月1日)
鲁迅除开论敌,当然有更多的朋友。巴金就是鲁迅奖掖扶持的进步作家,也是鲁迅的青年友人之一。1957年9月16日,中国作协在北京首都剧场召开了一次斗争“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大会,雪峰莫名其妙地成了陪斗者。当时巴金跟靳以作了一个联合发言,对雪峰进行了挖苦和讽刺。这当然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巴金对于自己的这些经历已在《随想录》等作品中进行了深刻反思。在“文革”十年中,“四人帮”在上海的代理人对巴金进行了残酷的迫害,必欲置之于死地。1966年11月18日,雪峰在给上海作协一份外调材料中写道:“鲁迅当时大概从黄源等人口中知道了巴金一些事情,又认为巴金肯埋头实干,肯介绍外国文学,自己也能写,相当重视他。当时我也经过调查,知道巴金同当时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并无组织上关系;巴金本人并不隐瞒自己思想上倾向于无政府主义,但并未有过反共的言行。因此,肯定巴金是一个进步作家。从那时一直到后来,我都觉得巴金对自己思想方面的态度是坦白的。”雪峰这些证言,从根本上否定了“四人帮”一伙在政治上对巴金的污蔑不实之词。
从1951年3月至1957年8月,雪峰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之初,行政和出版方面的工作主要由许觉民负责。“文革”十年当中,这些社领导毫无例外地都作为“走资派”被揭发批判。在清理人文社的“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线”时,雪峰一直把主要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对于许觉民,雪峰在揭发材料中说:“我对他的印象是好的,认为他处理工作比较切实,能够执行上级指示,也比较能够团结他所领导的部门的工作同志。”雪峰去世后,许觉民十分悲痛,写了一篇悼文:《阅读冯雪峰》,作为对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七十周年的纪念。
雪峰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之后,接替他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党委书记的是王任叔,笔名巴人,杂文家,曾出任我国首任驻印尼特命全权大使。但1959年被康生诬陷,罪名之一就是跟蒋介石同乡。他在1960年 “反右倾”运动中受批判,1966年被抄家,1970年精神崩溃成了疯子,1972年病逝,1979年始得平反,恢复政治名誉。当年造反派组织曾多次要雪峰提供王任叔的罪证。冯雪峰的证词是:他上世纪20年代即读过王任叔的进步作品,30年代与之相识,知道他出名很早,入党也很早,肯干,精力足,文笔快。也听说他曾被捕,但是由亲友花钱保释的,没听说他曾在南京登报叛变。在“两个口号论争”中,王任叔没有攻击过鲁迅,是文艺界抗日统一战线中人。王任叔身处逆境时冯雪峰能如此仗义执言,实属难能可贵。
依据文献学的概念,史料大体可以划分为书报、文件、实物、口碑四大类。像雪峰在历次运动中写的这些交待、外调查料,已作为“另类史料”收入《冯雪峰全集》第八、九两卷。这在作家全集的出版史上应属首创。这种资料的价值跟郭小川的《检讨书》和《杜高档案原始文本》一样,对于研究特殊年代的历史真相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价值,但也由于这种“另类史料”是在一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写出来的,参考者应该有一种历史的择取眼光,因为“另类史料”的提供者当时是处在一种不能完全表达个人意愿的情境之下,不得不采用一些特定环境下的特殊提法和措辞。这种“另类史料”的提供者也不可能像在正常环境中潜心治学的学者那样,对所写的材料字勘句酌,严谨表达,有时也难免让人误解。比如雪峰的一份材料,就曾引起过茅盾的不快。
这份资料写于1966年8月10日,即文化大革命初期,题为《有关一九三六年周扬等人的行动以及鲁迅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口号的经过》。由于这份材料内容丰富,后来被人油印,广为流传。这份材料中有一处提到:“当时茅盾以及生活书店等对鲁迅的态度也不好。当时茅盾同鲁迅的关系表面上是好的。但鲁迅谈话中几次提到茅盾,说:‘近年来,茅盾对我疏远起来了。他没有搬家前,我们同住在一个里弄,有的事当面一谈就可以解决,可就不当面商量。’鲁迅又说过这样的话:‘凡有外国人要见中国作家,我总是推荐茅盾去,请他代表中国左翼作家。’鲁迅当时谈话中表示他最不满意茅盾等人的,是生活书店要求撤换《译文》编辑黄源(《译文》原在生活书店出版),事前没有同鲁迅商量,而用鲁迅认为‘吃讲茶’的方式‘要挟’鲁迅的一件事。”(《雪峰文集》第4卷,第51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7月出版)不过,茅盾在文革时期并没有看到这个材料。直到这份材料1979年2月在《新文学史料》第二辑刊出之后,茅盾才得以知晓。茅盾历来是以鲁迅亲密战友的身份现身的,还有一幅鲁迅、茅盾联名祝贺红军长征胜利的油画公开展出过。所以,当西北大学《鲁迅研究年刊》负责人闫愈新访问他时,茅盾指出了“鲁迅研究中也有‘两个凡是’的问题。比如说有人认为凡是鲁迅骂过的人就一定糟糕,凡是鲁迅赏识的就好到底。我看并非如此。这类事情要实事求是”。通过这件事,茅盾提出要反对神化鲁迅,不要搞形而上学。茅盾这篇文章同时又发表于《人民日报》,在鲁迅研究界引发了一番争议。茅盾所不了解的是,1974年6月23日,雪峰收到了温州第六中学一位语文老师项经川的一封来信,并于同年7月1日作了认真回复:“当时鲁迅先生谈话中说到茅盾先生等‘可就不当面商量’的话是指当时生活书店要撤换《译文》编者的事情。这件事,我到上海后同胡愈之先生及茅盾先生谈了鲁迅先生的态度后,相互间当即谅解了,胡、茅等也承认他们当时没有把事情处理妥当。总的说来,茅盾先生、胡愈之先生等同鲁迅先生的关系是好的,他们对鲁迅先生是尊敬的。至于说‘不够尊重’鲁迅先生,是说当时左翼文艺界都还没有能够像毛主席那样重视鲁迅先生,也就是认识鲁迅先生很不够的意思,不只是说某一人或某些人。这一点,你大概不会有误解,也就是说不会对茅盾先生有误解。”(《冯雪峰全集》第7卷,第142至14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这封复信中的文字,正是前面那份材料中关于这件事情的必要补充。我想,茅盾如果能理解冯雪峰写的那份材料并非出于自愿,此后又作了必要的补充和更为周全的表述,定会对雪峰多一些应有的理解和历史的同情。
从另类史料看人性闪光,这是我认真读完冯雪峰所写外调材料后的一种感悟。美国心理学家阿尔波特著有一本《人格论》,他认为人格是有特质的,好比“同样的火候,使黄油融化,使鸡蛋变硬”。特质分为群体特质与具体特质,前者具有普遍性,后者具有个人特点。但人格是不确定的,一切都在变化过程当中。如何对人格进行检验?我认为置于一个特定的情境之中,置于一种具有高压态势的环境之下,就是对人性善恶美丑的一种真实检验。《旧唐书·魏征传》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冯雪峰的外调材料,就是我洗涤灵魂污垢的一面镜子。见贤思齐,就能使自己的人格向真善美的方面变化,并日趋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