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小时候读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当读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就知道这位大文豪话里有话,颇多心思。后来读他的《六一词》,里面有旅游、爱情、别离、思念等多种题材,但他的作品,往往不只是表达单一的思想感情。他的词作有些好像只写风花雪月,但如果你以为他只是表达某一种情意,那就把这“醉翁之意”,看得过于简单了。
欧阳修(1007-1072)与晏殊(991-1055)同朝为官,政见相近,彼此也颇为稔熟。但他们的出身、遭遇却大不一样。欧阳修年幼丧父,家贫,投靠叔父为生。家里连笔墨纸砚也缺少,“至以荻画地学书”(《宋史·欧阳修传》)。他参加科举考试也不顺利,后来幸登进士第,当过几任地方官。在文坛上,他声名显赫,皇帝也喜欢他的文章,便让他到中枢机构任职。
当时,一方面城乡经济有所发展,另一方面统治阶级生活普遍腐化,人民生活普遍恶化。在如何处理社会各种矛盾上,统治阶级内部发生了严重的政治分歧,这就出现了“党议”和“党争”。欧阳修性情刚直,他同情和支持范仲淹等人革新政治的主张,因此,当革新派得势时,有好些年他也跟着干得风风火火。而一旦守旧势力抬头反扑,范仲淹等人被打压,改革派受到挫折,欧阳修也跟着受到打击,被朝廷外放任职。不过,尽管人生起起落落,欧阳修总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放逐流离,至于再三,志气自若也”(《宋史·欧阳修传》)。可见,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真性情的汉子。有时候,他对亲近朋友的缺点,也直言不讳。据说,有一次欧阳修雪后退朝,到晏殊家里做客。晏殊大喜,“因置酒共赏,即席赋诗,是时西师未解,欧阳修有句云:‘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乐将丰登。须臾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元献(晏殊)怏然不悦”(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廿六所引《隐居诗话》)。欧阳修的意思是说,正当和西夏用兵的时候,晏殊不该请他喝酒享乐,这么刚直不留情面,让晏殊也很尴尬。他的《醉翁亭记》,便是在范仲淹被迫下台,他也被贬到滁州时写的。那时候,他的处境不妙,可是真能“志气自若”,自得其乐;但在谁也不知“太守之乐其乐”的后面,包含着复杂的情感。
欧阳修推崇儒家,以继承韩愈的学说自诩。不过他不像韩愈那样强调复古,而是更推行平易畅顺、能够表达真挚性情的文风。他是活跃的政治家、史学家,又是诗文革新的倡导者,在社会上享有盛誉。苏轼说:“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漻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苏轼全集·文集》卷十,《六一居士集序》)在文坛上,他更被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而在词坛上,他和同一时期的柳永、张先、晏殊等词人,共同把词的创作,进一步推向文人化的新阶段。
欧阳修的词,最大的特点,是风格多样,有写得笔墨酣畅潇洒自如的,也有写得深刻细腻委婉动人的。在创作题材方面,更是多种多样,有描绘山川风物的,有抒发离愁别恨的,有描写歌妓温情缱绻的,有寄寓人生忧患饱含哲理的,有表现思妇想念游子远别的。有些词,明显吸收了民歌格调,明白如话;有些词,则写得幽深曲折,味外有味。如果把欧阳修的文风,比作长江大河般气势逼人,那么,和他缠绵婉曲的词风相比,你会为它们之间的差异感到吃惊。欧阳修在词的创作上所表现出的复杂性,正是他思想和性格复杂性的流露。他的词作,有时寄旨遥深,动人心脾;有时则通俗如话,甚至语涉色情。这也正好说明他一方面在政治上恪守儒家思想,另一方面在私生活上,又受到时代风气的诱惑。这也是在宋代鼓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风气中,知识分子强调自我的复杂心态的表现。而在诗词创作中,词人的思想感情愈复杂,便愈能写出佳作。
上引的《蝶恋花》,写一位女性思念丈夫,吐露无比幽怨的情怀。这种题材,也是我国亘古以来诗人们常写常有的,像唐代王昌龄的《闺怨》,不就是写到那闺中少妇“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吗?欧阳修的《蝶恋花》,写的是同样一回事。不过,词的写法,不同于近体诗,词作者不必把感情高度浓缩,而是可以根据需要,把所思所想细腻地逐步铺展。
上引《蝶恋花》第一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欧阳修首先从表现一个深院大宅写起,那是个“庭院深深”的世家豪宅。但它到底幽深到什么程度,欧阳修没有直写,反而向人们提问它到底有多深,特别是“深深深”三字连用,字相同而词性不同,这别开生面的写法,特别能引起读者兴趣。有人觉得这写法很别致,便学着三字连用,如说“夜夜夜深闻子规”“日日日斜空醉归”(杨慎《词品》)。它们也连用三字,但词性没有变化,毫无意趣,反让人有画虎不成反类犬之感。
开首欧阳修提问庭院有多深,按理,下一句便应有具体的回应,例如说深有百十千丈之类。但是,接下去,欧阳修却写了庭院的两幅图景。首先是在院子里“杨柳堆烟”,杨柳被烟雾笼罩着,柳枝柳叶,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而庭院柳树的浓密,一片昏暗,这不就说明了庭院有多么深广!接着,欧阳修又指出:“帘幕无重数。”在庭院的厅堂房廊里,挂着数也数不清的帘幕,把空间层层隔断。这豪宅之深之大,不是也就不言而喻了吗?在这里,诗人通过形象的描绘,回答了首句“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提问。问题是,欧阳修在这词中,入手即极写庭院的深深,并不只是为了表现居所的宏大,说明这里是钟鸣鼎食之家,而是有着更深的含义。
《蝶恋花》属小令,全首上、下片只有十句。欧阳修不惜以三句的篇幅,先写庭院之深深,在深深的描写中,又展示庭院幽暗的情景,这就首先向读者暗示了庭院里面少妇的身份和心绪。从其居住的条件看,说明她是富贵人家的内眷。她居住条件很阔气,但她的心境又很压抑,她和外界隔绝,被烟柳蒙住,被帘幕围住。阔绰的家世,深深的庭院,反成为囚禁她的牢笼。这三句,似乎只是客观地描写少妇的居住环境,但又暗示她处境的封闭、心境的暗淡,这不写之写,正说明了诗人艺术技巧的高妙。其实,描写少妇处在深闺的环境,欧阳修也在另一首《蝶恋花·小院深深门掩亚》中写道:“小院深深门掩亚,寂寞珠帘,画阁重重下。” 这写法,和我们上引的《蝶恋花》相近,它虽然也写到庭院深深,但只是罗列庭院里的格局,虽标明“寂寞”,但平淡无奇,所表现的意象,显然不及我们所选的那首。
在写了闺中少妇居住的环境而实际上暗示了她沉闷的处境之后,作者才进一步写她在深闺活动的状态,这就是词的第五句、第六句“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原来这独处深闺的少妇,正在怀想她的丈夫。在她的想象中,她的丈夫骑着高鞍骏马,施施然到外边寻欢作乐去了,撇下她独自守着深深的庭院,锁闭在这迷蒙烟树和重重帘幕之中。楼太高了,使她看不见那离家远游的家伙,到底到了哪一处的歌楼妓院?这两句,欧阳修也没有多写她内心的想法,似乎只是平静地诉说她望不到丈夫身影的无奈。其实,即使她见到了章台路,又有什么用?她是断不能把他拉回家陪伴自己的。可以说,这首词的上片,欧阳修是以平静的笔触,描写庭院的深广和少妇轻微的举动,但又处处透露出少妇内心深沉的压抑。
如果按照一般的写法,在下片,会继续展示少妇内心世界的深沉。但是,欧阳修笔锋一转,下片的兜头一句竟是“雨横风狂三月暮”,这气势和上片的格调截然不同。
我们知道,词是有“过片”的,每种词调的“过片”,亦即乐曲的“过门”,其旋律应该有同样的规定,这是不能变的。但是为了适应上引《蝶恋花》在下片情调的变化,其“过片”,在乐曲旋律不能变的情况下,在节奏上或在乐器的使用上,则应会有适当调整。可惜这一点我们还没有条件考证清楚,但可以推测,“过片”的节奏会变得急促,甚至会加入打击乐器以强化旋律的烈度。
在下片,欧阳修出人意料地设置一个狂风暴雨的环境。这时候,春天已将过去,天色也渐阴暗。处在这样的时刻,让独处深闺的少妇内心涌起了惊涛骇浪,她想起自己的青春不是也随着这“雨横风狂”的春天顷刻间飞逝了吗?显然这《蝶恋花》下片的首句,实在是话里有话,一方面,它既是在平静的日子里,突然出现狂风暴雨景象的实写;另一方面,又是思妇内心世界产生激烈变化的虚写。这一石二鸟的艺术手法,不能不让人叹为观止。
下片的第二句和第三句“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欧阳修就直接描写少妇的活动了。黄昏时刻,白天即将过去,她不想让时光溜走,于是赶紧掩门,企图留住时光。可是,这举动是多余的,春天和她的青春,毕竟是一去不可复返了。在这里,欧阳修细腻地呈现出深闺少妇无可奈何的心境,她想通过掩住闺门,阻挡时光和青春的流失,但这也和她想象走上楼台望尽天涯路,希望看到游子一样,完全是多余的。诗人正是通过写她这样的举动,表现她处境的无助与无奈。
在无计可施、无法纾解空虚和苦闷的情况下,欧阳修写她竟然流着眼泪,向花发问,这就出现了“泪眼问花花不语”一句。作者正是通过写她这莫名的举动,展现她痛苦的内心。她对花问些什么?问花是否知道她的寂寞与苦闷?问花是否会和她一样随着青春凋谢?这些,诗人都没有写,任由读者发挥自己的联想。同时,作者又让花没有回答。为什么没有回答?是花不解风情,不知道怎样回答,还是花也知道自己也不能避免遭受零落的命运,不想回答?或者是花也烦恼了,认为少妇的发问实在多余,不值得回答?总之,为什么“花不语”,诗人也任由读者自己去思考。在这里,欧阳修下“花不语”三字,是惊人之笔。要知道,花本来就是植物,不存在言语的问题。作者却说它“不语”,这就把花拟人化,让它成为可知可感可以与少妇思想沟通的对象。可是,这一刻,它却回避了少妇的发问,这就把少妇深沉的苦闷推到了极致。
“乱红飞过秋千去”,这是词的最后一句,也可以理解为是花对少妇提问的回应。在那“雨横风狂”的黄昏,岂止室中的少妇彷徨苦闷,那户外的花朵,也经不起风吹雨打,落英缤纷,乱成一片,它们还被吹到秋千那边去了。这些凌乱脱落的花朵,就像随风而逝的命运,又何尝不像那被耽搁了青春、扔在一边的少妇?在这里,我们还要注意作者安排落花“飞过秋千去”的问题。按说,在风吹雨打中,落花四散,它可能散落满地,或者飘过篱笆。但欧阳修却强调它“飞过秋千”。要知道,古代的少女,常常玩荡秋千的游戏,像李清照说“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点绛唇·蹴罢秋千》),苏轼写“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蝶恋花·春景》)等。像上面写到居住在深深庭院的少妇,当然有过墙里玩耍秋千的日子。而当下落花偏偏飘过秋千,让她想到过去有过的欢乐,对比如今的失落。这一来,在风雨中的落花飘过秋千的图景,正是被舍弃的少妇命运的写照。这一句词运用之妙,毛先舒也看到了,他说:“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深,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据〔清〕王又华《古今词论》引)
还必须注意的是,欧阳修写的这首《蝶恋花》,在艺术结构上有特意的安排。
我们在研读《六一词》的时候,不难发现,欧阳修有些作品,是随意挥洒的。但有些作品,则精心结撰,在构思方面有独特的处理,从而让读者获得艺术的享受。他一些被传诵的词,像《生查子·去年元夜时》,吸收了民歌的写法,明白如话,上片与下片中的句子,只更换几个字,相互对照,便能把恋人前后变化的心态展现无遗,实在是妙不可言。他的另一首名作《踏莎行·候馆梅残》,上片写丈夫的离愁,下片写妻子的思念,两相呼应,感人肺腑。又如他写的一首《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上片是:“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栏杆倚处,待得月华生。”这是写一位女子在等待爱人的情态,她从未雨等到下雨,等到雨点从小到大、从大到小,等到雨停了,天上出现彩虹,再等到月亮升起。而这一系列景色的描写,都环绕和落实到一个“待”字。这样的抒写,巧妙地表现出女子耐心等候情人的全过程。以上各例,都说明欧阳修对词作的艺术构思,有过认真的思考,读者也需要仔细咀嚼,才能领会词人的创作技巧。
同样,在上引的《蝶恋花》中,欧阳修对词的上片和下片,作了精心的安排。在上片,诗人描绘的是宁静之景,庭院深深,帘幕重重,在柳烟笼罩中一切静悄悄的,只出现了少妇希望眺望远方思念游子的一丝律动。这一段,作者写少妇的情绪,似乎很平静。那深深庭院,更像是一潭寂寞的死水,吹不起半点涟漪。可是,在下片,作者一开始就写“雨横风狂”,于是,整片的格调发生变化。这暴风骤雨的出现,就像火山突然爆发。而那少妇竟然“门掩黄昏”,硬想把春光留住,却又无法留住,这心绪矛盾的反应,极其强烈。进一步,作者写到她哭着对花发问,谁知乱红飞舞,落花狼藉,春天和她的青春都受到了无情的摧残,这更激发她的怨怼。很清楚,这首《蝶恋花》上片和下片格调的突然变化,正是欧阳修特意的安排,它们之间情景的强烈对比,正好展现封建时代妇女得不到自由和爱情的内心世界。这表面安静而实际上对现实强烈不满的典型状态,在这首词上下片情景和格调的对立中,得到完全的反映。
从《六一词》特别是从上引的《蝶恋花》可以看到,欧阳修对“情”十分重视,而且对“情”的感知,也十分细腻,这一点,罗泌就曾指出:“公性刚直,而与物有情。”(《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跋)他的词作,除了一些是描写山水景物之美以外,大多涉及离愁别恨和爱情的问题。
当时社会上也流传着不少有关欧阳修的风流事迹,这也是当时社会现实中文人生活状态的反映。上述那首《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传说正是他为所爱恋的一位妓女写的。正因为欧阳修本身就有复杂的感情生活,所以对人情人性,有深刻的理解、细致的刻画,甚至会有出格的描写,以至于他词集中的一些作品,被认为是仇家有意插入的伪作。曾慥说:“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乃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乐府雅词》)
在欧阳修有关爱情的词作中,有不少是写到妇女对所爱者真情的思恋和被抛弃者的痛苦的。上引《蝶恋花》,正是其中写得最为出色的一首。这首词之所以值得重视,是它揭示了封建时代妇女被压抑的痛苦。在宋代的词坛上,如果说柳永的作品更多地展示市井歌伎们卑微的生活和对真挚感情的向往,那么欧阳修的词作,则是把笔触伸进了“庭院深深”,揭示妇女种种备受压抑的命运。在不合理的父权社会中,她们中的许多人,不过是被锁在樊笼中的宠物。女性向往人性的自主和被禁锢的矛盾,使她们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有着“雨横风狂”般的矛盾冲突。欧阳修敢于把统治阶级内部妇女苦闷的状态揭示出来,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在欧阳修生活的七百年后,曹雪芹写出了《红楼梦》,居住在大观园中的女性,不是在“庭院深深”的大观园里,有着同样被禁锢和被抛弃的命运吗?
有意思的是,曾经强调以儒家思想管控社会的欧阳修,对“情”却是十分重视的。在《纵囚论》中,他就提出“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乎人情”。他把重视人情,看成治国最高理想。在我们熟知的《秋声赋》里,他感情激动地说:“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唯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情。”作为动物的“人”,和“情”连结在一起。因此在文学创作中,他强调要写出人的心声。据阮一阅的记录:“欧阳文忠公曰:‘诗原乎心者也,贫富愁乐,见乎所处。’”(见《诗话总龟前集》卷五引《古今诗话续篇》)
早年经历过贫苦生活的欧阳修,后来毕竟进入了官场上层,他又怎么会揭露上层妇女被压抑、被抛弃的悲剧人生呢?这就涉及同情心的心理学问题。
在人的本性中,包含自然性和社会性两个方面。在人与人的交往中,会产生同情心,这是人在维护群体的一种基因,是人的大脑中,镜像神经元引起的自然反应。当人们看到别人不幸的遭遇,大脑皮质细胞受到刺激,会产生感同身受的同情心态。因此,欧阳修在这首《蝶恋花》里,写到一位女性被抛弃的苦闷,这样的心态,让许多男性读者也感同身受。欧阳修还说过:“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非关风与月。”情痴,指的便是极端重视感情和具有强烈的同情心,具有这样的心态,不一定是和自己的爱情经历有直接的关联,而是人的本性会让人的同情心强烈到进入痴迷的状态。
在封建时代,女性经常会遭遇被丈夫抛弃的命运,这让她们苦恼不堪。同样,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男性,就没有类似的被抛弃的遭遇吗?事实上,像孟浩然那样“不才明主弃”,满肚子不合时宜,只能自怨自艾地躲进“庭院深深”或是“山林静静”中去者,不在少数。这一点,也是许多写男女离情别恨的词作,会受到人们重视的原因。不错,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产生离情别恨的缘由,是不一样的,但出现的苦恼心态,却是一样的。以欧阳修而言,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时春风得意,有时被朝廷抛弃。正如王安石说,“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屯遭困踬,窜斥流离”(《祭欧阳文忠公文》)。欧阳修对自己在仕途上的得失,也有许多苦恼和迷惘,所以,即使在到西湖游玩,纵览好景的时候,也会叹息“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采桑子·平生为爱西湖好》)。他感慨地说:“浮世歌欢真易失,宦途离合信难期。”一方面他周旋在情爱的生活中,因而对女性的心态有深切的了解,从而真诚地同情她们被抛弃的遭遇;另一方面,欧阳修自己,在人生道路上,也经历过类似的被抛弃命运。因此,他能够如此深刻生动地展现少妇“泪眼问花花不语”的苦闷。
正因如此,有人认为欧阳修这首《蝶恋花》,有着“寄托”的深意,评论者把作者所写男女的关系,和政治上的君臣关系联系起来。张惠言在《词选》中认为:“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这种看法,穿凿附会,不足为训。对此,王国维曾给予批评。但是,如果欧阳修在现实生活中,没有被抛弃或被排斥的体会,没有同情被压抑者的人性,他也不可能写出如此深刻和让人心灵震撼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