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册名家题签汇集一代学人风骨
一本“题题题”内封
世间事,常常出乎意料,譬如这一组四册名家签名本的不期获得。
事情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时,出版渐渐繁荣,一批名家作品先后面世,让饥渴的读者获得很大满足。翻读手中书卷,笔者居然生出一种莫名却强烈的欲望——求获写出如此引人作品的作家签名。身居小城,想见到这些心仪名家,几乎无计无缘。当时年轻,做事有些不管不顾,循着并不那么确切的地址,把喜爱的书籍冒昧寄出,希望名家能签名。数年下来,得到数十册名家签名本。这番努力,成了今天的难得回味。
当时爱读书话散文,先后购存到有大量藏书同时写有许多书话的姜德明先生《书边草》《雨声集》《梦书怀人录》《流水集》等。《书边草》最早读到,其取材的恰切角度和娓娓婉婉的笔触,都给我后来行文许多启迪。借着喜爱劲儿,我将《书边草》寄往北京。姜先生在书上题字签名钤印,让我获得很大的愉悦。后来因为书籍购存事,还去信向先生请教。姜先生认真回复,让我十分感念。
大约2019年底,翻阅这册《书边草》时,再度见到姜先生在书上的题字,生出许多感怀。想着那一代学人的学养和宽和,有一种要将他们记述下来的强烈冲动,随即动笔。
这篇《姜德明先生的题字本》在2020年元月《北京晚报》刊发出来,接下来,编辑给我微信,说一位资深书友读到此文想和我联系。随即一个电话接通,通报名姓,我才知道,他是我在《文汇读书周报》上读到的专栏作家萧跃华。萧君告知,他与姜德明先生有颇多交往,还出版有一册姜德明在自己全数作品上题跋的集子,问我见到没有。确实不曾见到,他答应寻一册寄我。听他说这是一组写记名家题跋本其中之一,我“热”劲上头,说最好能把一组都寄我。萧君答应找找。
很快,收到他寄出的整套四册《旧缎坊题题题》。翻读之下,大感兴味。“旧缎坊”乃萧君室名,“题题题”是这一组著述的主旨。此套书,是萧君搜集了姜德明、钟叔河等四位名家的全数著述,让他们一一在上面题跋,自己再一一写记与此相关情形、两两互补的特别作品。
言其“创意”,是因为不曾见过。从形式说,书的左页,上半是名家一部书的封面及题跋页的图片,下半是题跋文字,底部是出版信息:出版社、版次;责任编辑、装帧设计者名;字数,印数、页码,价格,一应俱全。右页,是萧君文字。不短不长,皆在一页间含纳。
说起内容,更是难得。一位名家,他们大都卓慧,早早出版著述,数十年间,成果不知凡几。这些作品,是他们心力心血的结果。许多人将作品称作自己的“孩子”,不是夸张,是孕育般艰辛创作的诚实写照。他们对于作品的感触,当然非一般读者可深切体会。
有心人萧跃华君,通过种种渠道,将这几位名家一生著述全数搜罗。不仅如此,他还请作者在这些作品上题跋。全数作品题跋下来,作家对每部作品当时写作、出版及“前后左右”种种状况记述下来,时代意义、文史价值就凸显出来。或许正由于页面所限,这些题跋,大都凝练精粹,言及事由,无论宏阔或细微处,万千感慨,传递出繁复的历史况味。
书话家、散文家姜德明先生的题跋多不长,可针对所题书,有展开,有凝聚。譬如他为自己《流水集》的题跋:“我爱江河的洪涛,也有小溪的流水,生活的理想永远不会静止。”为《燕城杂记》题跋:“迷人的文坛逸话可以增长我们的智慧和个人的修养。”《金台小集》一书题跋:“读书是人生一大乐事,争取时间去寻觅一些好书。”《书坊归来》题跋:“我有点偏爱本书的名字。每次去书坊散步,总不会空手而归,那境界真如一个美丽的梦。如今我只能在自家屋里淘书为乐了。”与书相关的信息,也题得那么挚诚。一本《清泉集》上,他题跋“我非常喜欢本书的封面设计。为此先后惊动了丁聪、曹辛之、黄苗子诸位先生,心里很不安。”为《相思一片》题跋:“柯灵先生为本书作序,是出版社提出建议后我照办的。不想竟获得全国优秀散文集奖,让我羞愧不已。”《书廊小品》题跋:“我很喜欢这个书名,可惜校对不精,错漏不少,深感惭愧。”为《书叶丛话》题跋:“本书的可取处是每篇配有彩色书影,顺便展示了我的部分藏书。缺点是上下两册书价稍高,有点对不起读者。”
这一辈人的谦恭,是在骨子里。麻烦了他人,“不安”;得获大奖,“羞愧不已”;书校对不精,“深感惭愧”,书价高了,自觉“对不起读者”……这种为人为文自觉,是一种迷人风度。
钟叔河先生,是一位先觉者。新时期来临,即编辑出版一套“走向世界丛书”,将一批前辈初见西方时惊讶的眼光和强烈的感慨展示开来,让读者获知“走向世界”的不易和必须。钟先生还是新时期最早编辑曾国藩、周作人文集先行者。他的识见和勇力,为出版史、人生史留下深刻的印迹。
对自己编辑的图书,钟先生很是在意。他在容闳的《西学东渐记》上题跋:“‘走向世界丛书’原来是这样的小开本,影响最大的也是这样的小开本,后来越出越大越厚,非我本意也。”编辑不仅照应书的内容,也须关注它的形式。现在读书时间少了,可出版的书籍却大厚异常,并常常硬皮精装。这类书,寻常拿起都不易,更遑论利用睡前、等车、乘地铁等边角时间阅读,图书编辑真得有读者角度的阅读意识。从编辑角度评价,在《左右左》一书的题跋也有显现:“此册开本小而印制尚佳,如扉页前再加白纸一页,并将版权页放到书末去,就更好了。”不仅要印制好,版式设计照应周全,显现出妥帖“更好”。
钟先生曾选评了一批精粹的古代短文,后来成了许多读者爱惜的珍品。他在《学其短》中这样题跋:“‘学其短’这些文字,本来都是选来写给自己外孙女儿们看的。不意被《新闻出版报》来访问的记者看到,拿去在报上刊出,一发不可收,直到开起专栏来。几年之中,居然发表了五六百篇。结集成书,第一本是湖南美术出版社的《念楼学短》,第二本便是这本《学其短》了。”这部古代文章选本,文皆精短,选编者还有“读”“曰”的评点,萧跃华君对其评价:“每则古文和‘念楼读’‘念楼曰’,都给人咀嚼、想象、回味的空间。”
四部书作者中,朱正是又一位博学而率直者。他研究鲁迅成名,25岁即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鲁迅传略》,凸显其才华;后来出版《鲁迅手稿管窥》,角度别异出新;《鲁迅回忆录正误》(后来还曾改名《被虚构的鲁迅》),则对许广平回忆鲁迅时的一些误记失实,严肃指正,表现出作者的坚实学风。一个真正的学人,总是谦虚不满足的。朱正在《鲁迅传略》上这样题跋:“这是我第一本书,完全没有写好,现在跃华先生购藏此册,不过是保存了一件我起点甚低的证据。”朱正后来有数本鲁迅传记面世,可见他确实不满足这本早期作品。但“没有它,也就没有我后来的研究了。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我感到,做事是得有一点‘初生之犊不畏虎’的莽撞劲。”这一点也可以给青年许多启示。
由于作者在自己书上题跋,感慨颇多,而且独特独具,故略加引证,以供读者窥斑见豹。萧跃华君在每一篇题跋后面写的文字,我读出了一些作者不曾道出的内幕以及萧君与这批作品的种种故事。前面我们说,这几位作家,写作历程长,许多著作出版已数十年,得来极为不易。不说其他,仅仅四位作家数百部先后书册,搜罗齐全,绝非易事。萧君在文字中偶然披露,可知艰辛。譬如《如花怒放》一书,出版于1983年,原价0.38元。萧君说:“这是我所淘先生旧书中路途最远、开价最高的一本,九五品相,是孔夫子旧书网上最好的一本。我给乌鲁木齐‘理想国旧书坊’店主‘大胡子丈夫’发信息‘可否半价成交?’他很快回信息:‘同意半价,四百元包邮挂费。’”
这四部著述,几乎每一本书的题跋,都透露出早期、晚年的有别心境。一些不曾写入书册的内容,题跋中不意呈现;一些书外轶事,对解读著述,更难能可贵。萧君文字,多由研读书册而来,有些还得自作者言谈,相互比照,作品意义及隽永味道,便不期然浮现。独到之处,尤其值得珍视。除此之外,这四部书都有作者亲笔签名钤印,萧君不仅每部钤一方“旧缎坊题题题”藏书印,还分别在签名旁一一题跋钤印,让内封白底上笔迹(黑)印迹(红)色调参差映照,把题跋本特色表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