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日记里的陈定谟
陆宜泰先生赠我一册《鲁迅笔下的好人》,作为锦溪杰出人物馆的馆藏资料,影印了陈定谟教授的自传手迹,并附有纪念文章和不少珍贵照片。据陈定谟自传,1889年2月13日(欧洲人称为诗人诞生之日),他出生于淀山湖东南滨六华里的小集镇井亭港,地属昆山。港口不远处,即是淀山。如今淀山早已不存,井亭港一带靠近五拱大石桥放生桥,也已归属青浦朱家角镇。陈定谟的父亲是陈墓(今锦溪)人,母亲是金家庄(属昆山淀山湖镇)人,所以他的籍贯是昆山。因为五行缺水,字海安。
陈墓是著名的留学生之乡,自清末起,就不断有学子前往世界各国留学,绵延至今,留学生已有数百人。陈氏是古镇望族,曾祖父有“陈半镇”之誉,可以想见其家境富裕。但陈定谟出国留学,是母亲售卖祖传老屋才筹集到了费用。他自清华学校留美预备部毕业后,进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1915年获哲学硕士学位,次年又获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硕士学位。曾任留美东方学生会主席及泛亚洲会议第一任会长。回国后,应蔡元培先生之聘,任北京大学教授。又任天津南开大学、厦门大学教授。他的夫人杨玉洁,肄业于北京协和女子医学院。五四运动时,任北京妇女救亡会会长。据五四运动相关史料记载,第一次全国女学生代表大会就是在陈杨玉洁家中召开的。
让我颇感兴趣的,是鲁迅与陈定谟交谊颇深,一度还在厦门大学共事。鲁迅的日记和文章中有十余次提及他与陈定谟的交往,对他评价甚佳。请看日记里的几则:
“1926年9月8日 晴,风。午后寄季巿信。寄小峰信并稿。下午得淑卿信,二日发。陈定谟君来。俞念远来。顾颉刚赠宋濂《诸子辨》一本。”
“9日 晴。午后访陈定谟君,同游南普陀。”
“12月17日午,郝秉衡、罗心田、陈定谟招饮于南普陀寺,同席八人。”
另外,据鲁迅《两地书》四二记述:“教员内有一个熟人,是先前往陕西去时认识的,似乎还好。”《鲁迅全集》注释[7]:“指陈定谟(1889—1961),江苏昆山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1924年任天津南开大学教授,同年7月与鲁迅同去西安讲学,当时任社会科学教授。”(《鲁迅全集》第十一卷第124页)
1925年,厦门大学的创办者陈嘉庚,手中实业处于鼎盛时期。他与校长林文庆商榷后,决定扩大学校规模,诚聘著名教授学者。次年3月,北京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身任北京师大教授兼教务长的林语堂,因支持学生爱国行动,正在北洋政府当局通缉之列,他决定离开北京暂避,接受了厦门大学聘任。他推荐了北京大学研究院主任沈兼士,以及鲁迅、顾颉刚、孙伏园等人应聘,以加强文科建设和国学研究。陈定谟则早在1925年春就应邀来到厦门大学,先后担任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知识论、哲学方法论等课教授及系主任、训导长。林语堂一到厦门大学,便接任文科主任,当时文科设有国文、外国语言文字、哲学和历史社会学等四个系。林语堂颇具革新精神,与国文系同仁向校方提出了改称“国学系”的动议。并主持修订各系学程纲要,调整教师讲授课程,改请陈定谟教授担任哲学方法论课,即是调整方案之一。林语堂充分发挥名教授名学者的专长,安排他们授课,深受学生欢迎。鲁迅每周被安排教授六个学时,他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功课,大约每周当有六小时,因为语堂希望我多讲,情不可却。”课余,应陈定谟等人之请前往南普陀寺游览、宴饮。彼时陈定谟已兼任南普陀寺董事和“闽南佛学院”讲席,惜墨如金的鲁迅对这位朋友有“似乎还好”的评价。
值得一说的是1924年7月7日至8月3日,经西北大学与陕西教育厅合议,开办了一个暑期学校,邀请一批学者、名流到西安讲学。当时,学校聘请的讲师计有十四人,除鲁迅外,还有南开大学教授李济之、陈定谟、蒋廷黻,东南大学教授吴宓、陈钟凡、刘文海,原北京大学理科学长夏元瑮(浮筠),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李干臣,法国大学法学博士王凤仪等,后来《晨报》编辑孙伏园和《京报》记者王小隐也前来作了演讲。陈漱渝先生2016年8月在《中华读书报》发表的文章说:“鲁迅此次赴陕自有其文化意义;虽然创作《杨贵妃》的计划因此幻灭,但却在《说胡须》《看镜有感》等杂文中留下了此行的珍贵记录,特别是催生了《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这一深入浅出的著作,更是为学术普及提供了范本。”
据鲁迅1924年8月3日日记记述:“上午同夏浮筠、孙伏园往各处辞行。午后收暑期学校薪水并川资泉二百,即托陈定谟君寄北京五十,又捐易俗社亦五十。下午往青年会浴。晚刘省长在易俗社设宴演剧饯行。”
西安易俗社,是著名的秦腔科班,由陕西省修史局总纂、同盟会会员李桐轩创办于1912年8月。易俗社的戏曲改良,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重视。鲁迅当时的身份是教育部佥事兼第一科科长,分管图书馆、动植物园、美术馆、美术展览会、文艺音乐演剧、调查及搜集古物等工作,应邀观看秦腔,显然也在情理当中。
在西安,鲁迅曾几次去易俗社观看秦腔,包括《双锦衣》前后本、《大孝传》全本和折子戏《人月圆》等。据孙伏园回忆,在看了《双锦衣》前后本后,鲁迅赞赏道:“西安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当时尚未通火车),而能有这样一个以立意提倡社会教育为宗旨的剧社,起移风易俗的作用,实属难能可贵。”
8月3日,正是教授学者结束讲学,准备返程的前一天,鲁迅收到了暑期学校的薪水和盘缠,一共二百元。他立即委托陈定谟寄往北京五十元,又捐给易俗社五十元。当时恰逢易俗社成立二十周年,鲁迅亲自题写了“古调独弹”四个字,后来制成匾额,赠予易俗社。今天这已成为秦腔界的一块金字招牌。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前往西安讲课之前,鲁迅曾“从季市假泉廿”,原来他是借了二十元钱才出门的。拿到薪水和盘缠后,鲁迅却慷慨捐赠给易俗社五十元。这至少说明了他对于秦腔的关注。
顺便说一句,捐钱的事,鲁迅委托了陈定谟,不是坊间所说的孙伏园。有其日记为证。而他们在厦门大学的交谊,已是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