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收赠的花和鸟羽
中国古人间赠花的风尚,早在春秋时即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如《诗经·郑风》有“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秦汉以降,因赠花、收花而互相酬唱的诗词不胜枚举。
1934年5月2日,鲁迅就再版《北平笺谱》致信郑振铎时,专门交代:“初版之一部,第二本中尚缺王诏画梅(题云:《寄与陇头人》)一幅,印时希多印此一纸,寄下以便补入为荷。”所谓《寄与陇头人》,亦即南北朝诗人陆凯《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此诗与岑参“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意味略似,却多了一样信物梅花,因此更加动人。诗人传送的不是书信,而是“一枝春”,即梅花,以此表达祝愿。鲁迅在《北平笺谱》中特意补入《寄与陇头人》题诗笺,足见他的兴趣所在。
与陆凯赠范晔梅花相仿佛,鲁迅平生也不时收到别人赠花。
在北京时,教育部同僚贺周氏兄弟迁八道湾宅,送过八盆桃花、梅花(1920年1月17日),云松阁也送过两盆月季花。不过,这属于赠送绿植,可美化家居环境,尚非文人之间的情趣。
鲁迅在上海时期,陶元庆(字璇卿)自杭州来时,赠鲁迅梅花一束(1928年1月3日)。陶元庆不仅亲自送花,还让朋友黄行武代为赠花,“夜黄行武来,未见,留陶璇卿所寄赠之花一束,书面一帧”(1929年1月4日)。许钦文给鲁迅送过三次花,两次是兰花三株,一次是橙花一盒。
最爱给鲁迅赠花的是内山完造夫妇,这也许和日本文化有关,除鲁迅生病探视时多次送菊花、盆花外,有一次还赠了一盆堇花(1933年3月3日)。堇花,三色堇的近亲,普遍生于草地或山坡,“根如荠,叶如细柳,蒸食之甘”。堇也用于表示美好的事物,比如“堇年”,指美好的一年。
此外,哲学家、翻译家和印度学专家徐诗荃看望鲁迅时,“赠水仙花四束”(1934年1月1日)。美国著名记者史沫特莱拜访鲁迅时,也给他赠花(1936年3月23日)。
鲁迅接受别人赠花,也赠别人花卉盆景。1933年3月,内山夫妇赠送鲁迅堇花两天后,鲁迅访瞿秋白,大约没有合适的礼物,就将这盆堇花转赠给了瞿秋白的夫人(“下午访维宁,以堇花壹盆赠其夫人”)。1935年瞿秋白在福建长汀英勇就义后,鲁迅亲自编成瞿秋白的译文集《海上述林》,以“诸夏怀霜社”名义出版,仅印制了五百部,以此纪念他与瞿秋白的友谊。许广平分娩后,鲁迅送给夫人的礼物是一盘小松树。那年,鲁迅49岁,老年得子的他非常高兴,到医院看望母子时,“手里捧着一盘小巧玲珑的松树,翠绿、苍劲,孤傲、沉郁,有似他的个性,轻轻地放在我床边的小桌子上”(许广平《鲁迅先生与海婴》)。
如果说赠花是一种人人可为的雅事,那自海外寄给鲁迅鸟羽,又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1923年11月9日,鲁迅日记:“得春台自巴黎来信并鸟羽二枚,铁塔画信片一枚,均由伏园转寄而至。晚始生火炉。”春台即孙伏园的弟弟孙福熙(1898—1962),字春苔,浙江绍兴人,现代散文家、美术家,在北京大学文史哲各系选课旁听时结识鲁迅,此时由蔡元培校长介绍在法国工读,先在里昂中法大学任秘书,后入法国国立里昂美术专科学校学习。鲁迅很欣赏这位青年画家,其《野草》《小约翰》等著译的封面画及插图均为孙福熙绘制。
两人通信,夹赠鸟羽,此种性情,笔者仅见于鲁迅与孙福熙之间。这一天,天气已经很冷了,鲁迅“晚始生火炉”,得到明信片和鸟羽的心情应当是愉悦的。
北京鲁迅博物馆藏有1923年孙福熙从巴黎给鲁迅寄来的“铁塔画信片”,这张印有埃菲尔铁塔的明信片背面写道:“登铁塔之巅,遥望中国,怀念先生,特寄此纪念。”遗憾的是,来自巴黎的二枚鸟羽是何模样,外人无缘见到。
据鲁迅的邻居小友俞芳回忆,鲁迅租住在砖塔胡同61号的三间北房时,中间的堂屋是客厅兼鲁迅的工作室、卧室,摆着一张小八仙桌,可会客和吃饭。“鲁迅先生的书桌上陈设整齐简单,文房四宝俱全。桌上最使我感兴趣的是那个大笔筒里面插着的两根大雀羽,据说它是从外国带来的。‘只能看,不能摸’,我们遵守鲁迅先生的规定。”(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巴黎寄来鸟羽,此种高士之风令人向往,今人弗及。但鲁迅如何对待这两枚鸟羽,在笔者心里一直是个谜,直到读到俞芳上述回忆文章中“那个大笔筒里面插着的两根大雀羽”,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始觉心中惦念的事有了答案,此间有微妙的快乐,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