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信札里的“滋味儿”
2024年出门的第一餐是一碗热面条,十里河玉香宫的河州牛肉拉面。北方人讲究“出门饺子进门面”,寓意着进门团圆、出门顺当。玉香宫的辣油一绝,香而不辣。一碗劲道的拉面,浇上辣油倒上醋,再配上热腾腾的牛肉汤,剥一瓣蒜,秃噜一口面,呼噜一碗汤,出了一身汗,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想着出门买点货,其实买的是寂寞,地皮大多一年没啥收获,拿出来的都是压箱底的存货,换点过年钱。聊聊天,画画饼,转了大半天只买了一通信札,冲着写信人买的——谭祖任。
谭祖任(1871-1943)致黎湛枝(1870-1928)信札
吃会
谭祖任,字瑑青,号聊园,人称“谭馔精”,其父为晚清广东进士谭宗浚。谭家祖籍广东南海,在京城为官多年。谭祖任家学渊源,是清末著名学者、鉴赏家和词章家,其人爱好书画,擅写颜欧。但他的名气却不在诗词篆刻,而在美食。
谭祖任的祖父是清代广东著名大儒谭莹,早年经常带着其子谭宗浚(即谭祖任的父亲)一起出席各种饮宴,品尝各地美味佳肴。而谭宗浚一生酷爱珍馐美味,亦好客酬友,常于家中作西园雅集,亲自督点,炮龙蒸凤,甚至不惜重金聘请京师名厨来家中烹饪美食。谭家人不断吸收各派烹饪名厨的烹饪技巧,汲取了广东菜和北京菜的特色,创造了独具风味的私房菜——谭家菜。后来,在谭祖任的推动下,谭家菜真正走向社会,名声大震。
关于谭祖任做菜的故事,朱家溍先生在《故宫退食录·饮食杂说(二)》中有详细描述,在此就不多赘述。余生恨晚,丰盛胡同的“吃会”吃不着,鱼翅宴饭后的普洱茶喝不到,只能购下一通墨迹,放在饭厅,睹物思人,怀人思味。希望能在某日梦中见一回那位一切烹饪自己调度指挥的“谭老伯”。
关于谭札上款人黎湛枝,还有一则小掌故。2022年广东崇正拍卖公司春拍中有一册岭南名家递藏、明末诗人欧主遇上款、伊秉绶补书并题跋的陈子壮行书信札册。据考,该册从徐炘秘箧中流出后,经吴桂丹长期庋藏,后“不知如何遗失”,吴氏哲嗣远基搜访积年而不得,岂料已由谭祖任辗转购藏。1922年春,谭氏在京邸宴客,席间以所藏示诸来宾,黎湛枝识得此册为“幼舫(引者按:即吴远基)家故物”,谭氏遂“许原物归赵”。吴远基闻讯,亟登谭门“备价赎归”。可见黎湛枝亦是谭祖任“吃会”中的常客,而在丰盛胡同的“吃会”中,竟还有广东历史重要文献“完璧归赵”之雅事。
北京饭店谭家菜菜单
藏札之趣,除了写信人与收信人的掌故,还有对书法艺术的欣赏、文献史料的考据。我本人则更加关注文人间书信内容的趣味。文人谈吃是一个轻松有趣的话题。我手中另有几通谈吃之信,时而拿出品读,倍加有趣。
小食
车辐致新凤霞信札
新孃大人:
命小儿车新民送上夹江豆腐乳一罐(用麻油加白糖吃别有风味)使您在吃了唐场豆腐乳后换换口胃也。
我今年七十,求您一幅画,不敢命题,由您兴到随笔,大笔一挥,留个纪念。
最近我又迁入文联新宿舍,求您一幅大作,当使白壁生辉了,画好,用信寄下为盼!专此即颂
健康长寿!
祖光安好!
企何,友鹤的问候
车辐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八日
车辐是“四川的老活宝”,集记者、编辑、作家、美食家于一身,著有《川菜杂谈》《锦城旧事》等。
1982年,这位被吴祖光称作“成都土地爷”的老顽童七十大寿,恰逢又搬家致新文联宿舍,于是,“用麻油加白糖”吃的“夹江豆腐乳”成了求新凤霞画作“补白壁”的润滑剂,“不敢命题,由您兴到随笔,大笔一挥,留个纪念”。信中还提及“唐场豆腐乳”,可见车老上次给“新嬢”夫妇送上的是“唐场豆腐乳”,这次换成“夹江豆腐乳”,正所谓“换换口胃也”。吴祖光先生每饭不离这小小豆腐乳,多年后,还在《中国烹饪》专门发表了《腐乳·窝头议》一文,并对“成都好友车辐先生保证不断供应给的四川唐场豆腐和白菜豆腐”表示了感谢。
一通短札诙谐传神,隔着信纸腐乳飘香,从吃这个有趣的生活元素引申开来,把简单的求字问候、礼尚往来写得有滋有味儿。
车辐与二流堂、吴祖光夫妇的交往可以上溯至抗战时期,双方交往的几十年中,吃食成了纽带,志趣相投,情味相近,这才有了车辐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诗句:“我悔白头未交运,当年未入二流堂。”
1981年国庆,车辐与吴祖光、新凤霞在北京吴宅合影(杨槐即车辐)
雅集
文人雅士间交往,既有谭祖任那般一切烹饪自己调度指挥的豪华“吃会”,也有车辐这般挂念老友不断供应些腐乳小菜的友情,更多的还是三五相约的“下馆子”雅集。
鲁迅先生便是“下馆子”的“探店高手”。据《鲁迅日记》记载,自1912年抵京起,他就光顾过广和居、致美楼、便宜坊、同和居、东兴楼等北京知名餐馆约六十五家之多,甚至到北京的第二天就去广和居报到。在广州不到一年的时间,更是创下了四十三次下馆子的记录,《鲁迅日记》中提到的广州餐馆一共有二十五家,分别是北园、别有春、妙奇香利记、陆园茶室、大观园茶室、荟芳园、陶陶居等。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北京大学的文科教授以两种杂志为圆心悄悄形成了两派,一个是以胡适为首的《现代评论》派,另一个便是周氏兄弟打头阵的《语丝》派。1924年11月2日,周作人与钱玄同、川岛、江绍原、顾颉刚、李小峰等人一道,应邀出席了孙伏园组织的聚餐会,会上拟定了《语丝》杂志的创刊事宜。11月17日《语丝》第一卷第一期在北京顺利问世。而此后,聚餐会也成了《语丝》同人交流的重要形式。哪怕是周作人在大革命失败后立志“闭户读书”的蛰伏时期,张大帅进京杀害李大钊等革命志士、取消北京大学校名并将北京国立九校合并为京师大学校的动乱时期,聚会也未曾中断。
周作人致徐祖正(耀辰)信札(1927年8月29日)
1927年8月末,周作人在给徐祖正的一通信中写道——
耀辰兄:
手书读悉。知已痊可,甚以为慰,唯尚宜摄养为要。昨下午在百年处谈北大文科事,本想谈毕往兄处一转,再往北海吃饭去,乃谈话很费时间,弄得来不及去了。九月四日小集,甚为赞成,大抵以在公园或北海为适宜罢?尔时恐兄尚不能冒夜凉,或在下午亦可,好在那一天系礼拜日,当不成问题也。《语丝》之会到者(连王君在内)仅七人,嘱诸君作文,疑、朱(自清)二君已有允意,唯凤举因公事忙,尚不能必耳。如已可外出,便时望来谈谈。礼拜日如有小集,午前来此何如?
八月廿九日,作人。
信中获知,徐祖正病以痊愈,周在陈大齐(字百年)处谈北大文科之事很久,“很费时间”,导致未能去徐处探望,去北海(仿膳)吃饭也来不及了。周另与徐约9月《语丝》小集,地点“大抵在公园(中央公园来今雨轩)或北海(仿膳饭庄)为适宜罢?”并告知《语丝》上次小集及约稿情况:“连王君(应为王品青)在内仅七人”“凝(钱玄同,号疑古),朱(自清)二君已有允意”“唯凤举(张丰举)因公事繁忙,尚不能必耳”。可见,周对约稿情况不太满意。信的最后向徐发出邀请:“如已可外出,便时望来谈谈。礼拜日如有小集,午前来此何如?”
据《周作人日记》载:“九月北大消减,当然去职……”“十月二十二日,北新京局因事停止营业,语丝停刊……”可见写信之时,周作人与诸同仁正为非常时期北大及语丝之事奔走,做最后的努力。而聚会地点,则是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长美轩或北海仿膳的茶社。
公园即中央公园,北洋政府于1914年将社稷坛辟为公园开放,1928年国民政府南迁,为纪念孙中山先生,将中央公园改名为中山公园。邓云乡曾拟文回忆:“公园门票五分,平时少逛,夏天常逛。中山公园简称公园,北海公园简称北海……上北海常坐五龙亭,上公园常坐长美轩。来今雨轩是洋派人物光顾的地方,我不爱去。春明馆是老先生聚会的地方,蒙文通、钱宾四(穆)、汤锡予(用彤)三人常坐一桌。夏天坐公园可以从太阳刚下山时坐起,晚饭就在茶座上叫点心吃当一顿饭,继续坐到半夜甚至后半夜一二点才起身,决不会有人来干涉你。”周作人在《语丝》发过一篇题为《包子税》的短文,说的就是在长美轩吃包子的经历:“中央公园的长美轩是滇黔菜馆,所以他的火腿是据说颇好的,但是我没有吃过,只有用火腿末屑所作的包子却是吃过,而且还觉得还好,还不贵,因为只要两分钱一个。”
周作人公子周丰一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订婚
北海即北海公园,仿膳茶社和五龙亭茶社最为出名,1936年夏,青年作家田涛接到凌叔华的请帖,邀请其至北海公园仿膳社喝茶,“那是在北海露天茶社,喝茶吃仿膳社的小窝头……这是一次请大家写稿支持她编的《文艺周刊》的约稿茶话会。陪同她来的陈西滢先生,谈话老练诙谐,使有些拘谨的场面变得活跃畅快。在苍松翠柏荫凉下,听着蝉鸣,迎着北海的湖光水色,天渐清凉的时候,大家随意散去”。吴相湘在北大求学时,也时常去北海公园:“当我在北平图书馆阅览疲倦,漫步回宿舍时,常进入北海公园休憩,‘仿膳茶社’最有名,顾名思义可知其模仿御膳,其中肉末烧饼,相传是慈禧太后最喜爱的食品之一。我常在仿膳茶社尝食,就是北方馆的芝麻烧饼,内夹酱炒肉末,并没有特殊风味。因此,我对五龙亭茶社的‘小窝窝头’,反而比较欣赏。”相比而言,周作人对仿膳的第一印象并不很好,他在《南北的点心》一文中说:“北海公园内旧有‘仿膳’,是前清御膳房的做法,所做小点心,看来也是平常,只是做得小巧一点而已。”在知堂老人心中,与南方的“嘉湖细点”相比,北方的“官礼茶食”还是显得粗糙了。
正当我贪婪地沉浸在上一代文人富足的精神世界中,一阵疾风掠过,抬眼望去,是外卖小哥飞驰而过的电摩。我唏嘘一笑,心想:在千篇一律的招牌和满是预制菜、快餐文化的当下,回望上一代人信札里的“滋味儿”,心中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儿”!
袁克文专用笺上的鲜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