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北京人艺的双向奔赴
2024年正值老舍先生诞辰125周年。老舍的一生是中国近现代史的一道缩影,作为现代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家,他始终用笔忠实记录着国家的命运,书写着百姓的生活。
老舍创作了很多戏剧剧本,如京剧、歌剧、地方戏、大鼓词、相声、快板等。他在抗日战争爆发后,加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并主持工作,为给“文协”筹款,他开始了话剧创作,当时主要作用于抗战宣传。老舍在游历美国后选择拥抱新中国,回到了故乡北京。他深深地爱着北京,因此他的话剧创作与哺育他的这座城市如血肉一般紧紧相连。在北京生活的16年,是他话剧创作的高峰时期。
50年代末,老舍在北京寓所客厅。
1951年第一次演出《龙须沟》的街头海报。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供图
首都剧场与丹柿小院相距咫尺
1949年10月,客居美国的老舍接到老友曹禺等文艺界三十余位友人的来信,称受周恩来总理嘱托请他速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在此之前的三年半,老舍一直留美讲学。
接信后,老舍立即决定回国,他于10月离美,在年末终于踏上了北京这片故土,周总理安排他住在北京饭店。
1950年4月,老舍购置了东城迺兹府丰盛胡同10号(今丰富胡同19号)的一所普通的四合院,即今天的老舍纪念馆。老舍非常喜欢这里,并在院子里种了两棵柿子树。每到金秋时节,橘红色的柿子挂满枝头,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因此他的夫人胡絜青给这座小院起了个雅号——“丹柿小院”。老舍在这里生活、工作了16年,曾几次接待周恩来总理和末代皇帝溥仪来访,还接待过巴金、曹禺、赵树理等许多文化名人,在这里写下了《龙须沟》《茶馆》《正红旗下》等作品。
说到老舍京味的话剧,那必须要从《龙须沟》说起。1951年2月,为庆祝北京解放两周年,《龙须沟》由原北京人艺的话剧团(简称“老人艺”,是综合性的艺术院团)排演,在北京剧场(原真光电影院,现为中国儿童剧场)首演。
该剧从题材到舞台呈现,其自然的生活场景、生动的语言、真实鲜活的人物形象,深深打动了观众,轰动京城,获得巨大成功。
1952年末,彭真代表北京市政府授予老舍“人民艺术家”称号。在改革开放之前,全国被正式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仅此一人。据舒乙(老舍之子)回忆,老舍非常珍视这个荣誉,把奖状挂在他写作的书桌上面。
《龙须沟》的成功上演,确定了老人艺在话剧界的地位,同时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焦菊隐来到北京人艺就职,创作了一部又一部经典之作;捧红了于是之等一代演员……
《龙须沟》开启了老舍与北京人艺相互成就之路。1952年6月12日,专业化的北京人艺建立(由“老人艺”的话剧团与中央戏剧学院的话剧团合并而成),老舍作为市文联主席与其他市领导在史家胡同 56 号院内参加了北京人艺的成立大会,从此也开始了他与北京人艺长期的默契合作。
1956年,北京人艺自己的剧场——首都剧场建成,与丹柿小院仅有咫尺距离,这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剪不断的缘分相互牵引:他与北京人艺的艺术家相互欣赏,相互尊重,形成了良好创作关系,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老舍的作品,经由北京人艺的艺术家们二度创作,有血有肉地立在舞台上,引发了观众强烈的共鸣。
《龙须沟》之后的《茶馆》,成为中国第一部登上世界舞台的话剧,是老舍和北京人艺顶峰相见后的又一经典之作。除此之外,老舍还为北京人艺创作了话剧《春华秋实》《红大院》《女店员》等。他创作的《骆驼祥子》等小说也被北京人艺改编为话剧。1966年老舍去世以后,北京人艺并没有停止排演他的作品,不仅将经典剧目代代重排,还创排了新戏,如1988年专门为老舍创作的话剧《太平湖》;2022年,已是建院70年的北京人艺将他未完成的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搬上了舞台。如果说丹柿小院是老舍的生活栖息之所,那么北京人艺则是他的艺术绽放舞台。
写《龙须沟》是老舍的一次冒险
龙须沟是北京南城的一条明沟。民国时因无人管理,成为臭水沟。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市在讨论都市建设计划时,决定彻底治理这条肮脏的臭沟。老舍回国后,亲眼见到了北京的焕然一新,深受感动。他说:“我已在北京住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所看到,听到的都是证明了,新的政府千真万确是一切仰仗人民,一切为了人民。”(1951年1月25日《人民日报》)
老人艺的院长李伯钊受市政府委托,请老舍先生写关于龙须沟的戏。老舍一口气写了三幕六场戏。老舍曾说:“在我的二十多年的写作经验中,写《龙须沟》是个最大的冒险。不错,在执笔以前,我阅读了一些参考资料,并且亲临其境去观察;可是,那都并没有帮助我满膛满馅的了解了龙须沟……”
当时老舍腿脚不便,为了支持老舍创作《龙须沟》,老人艺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还特派助手每天去往龙须沟,将收集的素材向老舍汇报,遇到老舍特别感兴趣的,他会亲自和助手一起去访问。
另一个冒险之处,就是老舍觉得对舞台技巧的不熟悉。在国家博物馆《百年巨匠》的展览中,展出了1951年老舍在《文艺报》3卷9期发表的文章:“北京人艺现在演出的《龙须沟》,与我的剧本原稿是不完全一样的。我不十分懂舞台技巧,所以我写的剧本,一拿到舞台上去,就有些漏洞和转不过弯的地方。这次,焦菊隐先生导演《龙须沟》,就是发现了剧本的漏洞与欠缺,而设法略为加减台词,调动场次先后,好叫台上不空不乱,加强了效果。”
焦菊隐当时还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李伯钊非常有远见,邀请他担任《龙须沟》的导演。
焦菊隐导演非常重视演员对生活的体验,反复强调:“要从生活出发,从内容出发,从人物出发。”因此排练前,全体演职人员先下龙须沟体验生活,他要求演员写创作日记,并采取面谈或通讯的两种方式与演员沟通。在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里的剧目厅,《龙须沟》剧组保留下来的珍贵藏品放在了第一个展柜里,其中有大量的文字手稿,如于是之的《程疯子传》,韩冰(饰演程娘子)的演员日记、人物自传,郑榕等演员的艺术总结等。这些朴素的日记本、作文纸,已是斑驳,但被岁月浸润后,更像是一面镜子,里面不仅记载着演员在揣摩人物的创作过程,还映射出他们当时的喜悦、困惑等种种心境。北京人艺的演员们也因此养成了写创作日记、人物小传,做艺术总结的习惯。
老舍主张文字要有音乐性,抑扬顿挫,让最普通的人也能听懂。因此他喜欢亲自朗诵剧本,且一边朗诵一边解说,示范剧中人物的音容笑貌动作举止。
据《龙须沟》助理导演金犁回忆,老舍创作完《龙须沟》,就邀请几位主创人员去他家听他读剧本。《龙须沟》是在丁四嫂嚷骂小妞子声中开幕的。因此,老舍特意压着嗓门,用嘶哑的声音念着四嫂的台词,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劳动妇女一下子就站在眼前了;程疯子出场时,他撩帘走出屋门第一件事是向街坊四邻请安问好。老舍把他的台词念得斯斯文文,十分谦恭。
老舍每每完成一个新剧本,都会往返于丹柿小院和北京人艺,听朗诵成为人艺人的一大享受,他们绝对要来争取听第一轮,特别想看老舍怎么念,做什么手势,这对舞台表演特别有用。
朗诵剧本的过程中诞生《茶馆》
老舍为剧组朗诵《茶馆》 北京人艺戏剧博物馆供图
1954年,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之后,老舍先生萌发了写一部歌颂人民真正当家做主,行使民主权利的剧本的愿望。1956年8月,他完成了这个剧本的初稿(当时尚未定名),来到北京人艺读给曹禺、焦菊隐、欧阳山尊、赵起扬、刁光覃、夏淳等少量的艺术家听。
这个剧本从戊戌变法开始,一直写到五十年代,主线是主张实业救国的秦仲义一家。其中第一幕的场景是清末的一家茶馆。曹禺等人听了剧本后,一致认为第一幕茶馆里的戏非常生动精彩,后经他们仔细研究,认为可以以这场戏为基础,发展成一个通过茶馆的变迁,反映整个社会、整个时代变迁的剧。不久,曹禺、焦菊隐、赵起扬等人带着这个想法到老舍家中与他商量,老舍听到后立刻说:“好,这个意见好!我三个月后给你们交剧本。”这部中国话剧的经典之作就在朗诵剧本的过程中诞生,名为《茶馆》。
1957年7月24日,巴金、靳以主编的《收获》杂志创刊号出版,《茶馆》作为杂志的首个剧本发表在上面。这是《茶馆》最初的文学剧本,和北京人艺最终搬上舞台的演出本不太一样。
舒乙曾说,他们家里找到的《茶馆》手稿有三部之多。《茶馆》写出来后,按照老舍的习惯,又去人艺给艺委会成员朗诵了剧本。这部《茶馆》是三幕话剧,通过七十多个人物和一系列故事,描写了五十年的变迁。听完后,他们一致认为第一幕很精彩,但后两幕尚需进一步修改。会后,人艺领导再到老舍先生家中沟通,建议他对二、三幕再加工。老舍先生谦虚地接受了建议,并表示希望大家帮助,尤其是第三幕所反映的年代,他表示当时不在国内,对情况不甚熟悉,更需大家帮助出主意。1957年12 月,老舍又带着《茶馆》向全体演员正式朗诵,由此,《茶馆》开始建组,安排主创体验生活和开始排练。
《茶馆》尽管非常独特,给予主创发挥空间很大,但也给大家提出了很多难题。譬如,一共三幕戏,每幕相隔二三十年,故事不那么完整,如何使观众印象深刻,且能够联接起来?特别是第一幕上场人物众多,场面大,事情繁杂,如何才能使观众看清脉络?导演焦菊隐抓住了从“从生活出发”这把钥匙,在和演员反复酝酿琢磨中,不断地完善,赋予剧本更多血肉。比如,焦菊隐提到了要安排一个类似报幕者的人物穿插在每幕之间。老舍不但欣然接受这个建议,还创造出“大傻杨”这个人物,他既是报幕者,又是剧中人,用数来宝的形式介绍了每一幕的时代背景。在《收获》上面发表的剧本中,人物表里就没有“大傻杨”。
1958年3月29日,《茶馆》首演,随即引起轰动,在当年共演出49场。历经千锤百炼后的《茶馆》,1980年赴西德、法国、瑞士三国进行访问演出,全程50天,访问15个城市,演出25场。《茶馆》作为第一个登上了世界舞台的中国话剧,被西方称为“东方舞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