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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醒龙:写作者要清楚,是大地需要你,还是你需要这大地
来源:齐鲁晚报 | 曹竹青  2024年03月11日11:58

《刘醒龙地理笔记》纪实散文三部曲

《刘醒龙地理笔记》纪实散文三部曲

行走在浩荡长江,漂泊于蔚蓝南海,独步于中国大地,寻找文学的绿水青山。日前,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得主刘醒龙的纪实散文新作《刘醒龙地理笔记》出版,包括《上上长江》《天天南海》《脉脉乡邦》三册。

拿到这部作品集,我一头扎进《上上长江》。这部行走长江的作品,是湖北当地媒体组织的一次长江主题采访,从长江入海口走到长江源头,耗时四十天,要求每天写一篇,第二天见报。作为媒体人,我了解这种行走式采风创作的难度,一个作家会怎么书写大同小异的风景呢?刘醒龙当了一会“新闻民工”,却不肯将就,“难就难在还有一种纠结于‘经典’的东西在作怪,拒绝一切的人云亦云。”他自嘲说如同高考考生,“这套书的写作,简直就是对我这个从没进过高考考场的写作者罚写几十遍限定时间和题材的高考作文。”

这非常考验作家的才华和知识储备,刘醒龙却游刃有余,将地理、人文、散文书写巧妙结合,彰显浓郁的文人血脉与家国情怀。“像流行于长江源头的藏红花生长地却在长江出海口的崇明岛上,誉满天下的诗圣杜甫墓位于湖南平江曾经人迹难至的荒山之上,欧阳修在滁州写醉翁亭是不是对王禹偁写的黄州竹楼有所借鉴,根本不用去想太多,这么一五一十地写来,自然地理与人文风貌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文本。”

采访中,刘醒龙多次谈及文人的品格,“在正直、坦荡、沉静、清心的人格基础上,去文学之外寻找文学,就像一日三餐的粮食,米缸再大也不够吃,需要去田野里劳作和耕耘,换取自己想要的收获。”拿过最高的文学奖项,刘醒龙对文学始终保持谦逊谨慎的姿态,“在写作的准备与成篇的全过程中,写作者必须时刻保持对物质自身和精神自身的全维度警惕,要十分清楚是眼前的大地需要你,还是你需要这大地,是让质朴无华的大地敬仰‘著名’的你,还是‘著名’的你正在拜谒这无边无际的大地。”

去文学之外寻找文学

记者:您的作品《文学回忆录》记录您的文学创作的回忆与反思,记述了您的“文学前半生”,能否再次简单给我们讲述一下您的文学创作经历?

刘醒龙:在人生最容易做文学梦的少年时期,我只是爱读小说,从未有过自己将来也要试试写作的想法。长成青年后,也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普遍地追逐诗歌。一九九七年,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此生只想当中尉》,说明了自己从小到大,唯一的梦想是当兵。当一个既不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样的稀拉兵,也不是怀有那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回营”远大志向的沙场豪雄,而苏联小说中比比皆是人见人爱的“中尉”。后来终于选择了文学,再回过头来细看,之前与众不同的小小理想,终归还是受着文学的影响。也许是自己早期对文学不那么热爱,反而格外受到文学的恩宠。

书香人文中,才华是教不会的,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才华灌输给另一个人。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键在于人品人格的修习。一九八四年三月上旬,《安徽文学》通知我的小说处女作将刊登在第四期上,没想到才过几天,竟然在大别山中最偏僻的山沟里,偶然遇上责任编辑苗振亚老师,那也是自己生平见到的第一位文学编辑。后来的经历越多,越是觉得,生我养我的大别山,感觉到我对她的热爱,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恩赐一位最适合我的导师。苗老师真的是一位在这个年代里极为少见的风骨卓然的文坛中人,这些年来,我在心里一直将苗老师作为自己为人的表率。在正直、坦荡、沉静、清心的人格基础上,去文学之外寻找文学,就像一日三餐的粮食,米缸再大也不够吃,需要去田野里劳作和耕耘,换取自己想要的收获。或许正是这样的选择与追求,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的消息传来时,我恰好在通车不久的武汉长江二桥上漫步;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新闻出现时,自己正在武昌的一家室内游泳池里游泳。

爱自己的家园,才是对世界最纯真的爱

记者:祝贺您的新书《刘醒龙地理笔记》出版!我注意到这三卷分别创作于不同的时期,怎么想到汇总成一个系列出版,初衷是什么?

刘醒龙:将这些年断断续续写的一些散文,结集为“地理笔记”的想法由来已久。由于先天就有恐高症,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坐飞机,国外去得不多,曾经有朋友邀请去日本,他晓得我恐高,安排了湾流商务专机,最终还是婉拒了。最近一次坐飞机是2019年秋天,中国作家协会安排带队去俄罗斯访问,因为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太大,自己才咬着牙成行的。有句话,堤外损失堤内补,个人游历则是国外损失国内补。我去过国内一般人难得去过的一些地方,比如南沙的一些岛屿,北疆的夏尔希里峡谷,绝对不亚于世界上那些著名的去处。今天的人们习惯以“地球村”来标记个人的襟怀,这一点当然是毫无疑义的,也正是“地球村”概念的流行,才使得自己不得回过头来,更加珍视自己脚下一天也离不开的家园。汇集出版这样一套书,首先是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值得的,是有意义的,同时也想与别人说说那个浅显的道理:爱自己的家园,才是对世界最纯真的爱。

记者:《刘醒龙地理笔记》由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这部书的目标读者是更倾向于青少年吗?您期待能带给小读者哪些启示?出版后有些什么样的反馈?

刘醒龙:写作时,自己并没有刻意去针对未来的读者群体。书出版后,首先签给了自己家的那些正在上小学的孙辈,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我无法预料孩子们会不会喜欢,今天的孩子可供选择的东西实在太多,但我还是很开心,写作的时间比较久了,作品也有那么多,只有这套书,被孩子们拿在手里时,自己才感觉到很踏实。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套书会由长江少儿出版社来出版,当初他们将书稿拿去时,还以为只是出于某种客套,实在没有料到会将书做得如此漂亮。与一些说是青少年读物的花里胡哨不同,从装帧设计上就能体现出,对读者的一种尊重,哪怕他们只是“小读者”。

这套书的写作,是罚写几十遍限定时间和题材的高考作文

记者:《刘醒龙地理笔记》三卷分别聚焦于长江、南海、乡邦,这三部分有什么内在联系?您如何定义这三个主题?这三个主题于文学、于时代有什么特殊意义吗?这三个大主题非常宏观,您如何在写作中把握宏观与微观的平衡?

刘醒龙:“地理笔记”中的《上上长江》,波兰那边翻译出版时,用了波兰语中的“往上游”作为书名,这么看来,就算不上宏大和宏观了,长江、南海、乡邦,其实都是具体的存在,像流行于长江源头的藏红花生长地却在长江出海口的崇明岛上,誉满天下的诗圣杜甫墓位于湖南平江曾经人迹难至的荒山之上,欧阳修在滁州写醉翁亭是不是对王禹偁写的黄州竹楼有所借鉴,根本不用去想太多,这么一五一十地写来,自然地理与人文风貌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种文本。足迹所到之处,笔力同样会自然而然地均匀分配,在真情实感面前,文字处理反而变成了一种容易的事情。

记者:《刘醒龙地理笔记》这部散文作品是在行走中的书写。2016到2017年,您用了四十多天时间,从长江入海口走到源头,每天写一篇散文;2021年乘渔船到南海,也是一天写一篇散文。这样行走中的创作非常累人,有哪些值得分享的创作经历和触动人心的故事?

刘醒龙:家人曾经说过一句话,说这么做就像是“新闻民工”。就具体情形来看,这话是很贴切的。行走过程中,每天写一篇,还只能是当天的所见所闻。若是写成记叙的文字倒也还说得过去,难就难在还有一种纠结于“经典”的东西在作怪,不肯将就,也不能将就,拒绝一切的人云亦云。用自己的话说,这套书的写作,简直就是对我这个从没进过高考考场的写作者罚写几十遍限定时间和题材的高考作文。长江、南海以及乡邦,我看过的东西,别人也都看过,如同高考考生,进得此门,考的题目大家都一样,就看考生如何下笔。过程中,让人意想不到的、使人感动至深的人和事有很多,最触动我的还是自己竟然一种坚持下来,虽然待在南海的一艘渔船上,也曾有过动摇的念头,只要肉眼望得见陆地,就跳进海里,游上五里十里,也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舱室,最终还是咬着牙,没有生病,没有受伤,最终带着一大堆饱含生命气息的文字回到陆地。

记者:这三卷作品都是您在行万里路中的书写,成就系列好书。现在很多作家采风活动两三天走马观花,很难采到生动的素材故事,行进式的写作如何抓到好故事写出深度,您有哪些经验与我们分享?

刘醒龙:在信息无法爆炸的年代,最大的难题是如何找到有用的信息。到了信息爆炸的年代,如何辨别与剔除大量的垃圾信息,成了以真善美为唯一宗旨的文学创作的最大难题。一个个字辛辛苦苦写出来作品,只要信息不对称,就只有扫进垃圾箱这一条种途径。前两天与一位年轻朋友聊天,谈到对方秉赋有别人没有的异质,若让所谓的“流行”同化了,会是很糟蹋的一件事。“南水北调工程”全线通水那一阵,一些同行写的几乎全是负面文字,起因是许多北京人拧开家里的自来水龙头,流出来的水全是浑浊不堪的,然而,过了三五天,那水就变成了真正的清水。二○一五年夏天,行走“南水北调工程”全线后,将自己在现场了解到科学原理,写成一篇《寻找文学的绿水青山》。这样的文字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乎个人写作态势。在写作的准备与成篇的全过程中,写作者必须时刻保持对物质自身和精神自身的全维度警惕,要十分清楚是眼前的大地需要你,还是你需要这大地,是让质朴无华的大地敬仰“著名”的你,还是“著名”的你正在拜谒这无边无际的大地。

小说家用散文的方式喷发堵在心里的那些血气、热情

记者:您说“散文对我来说,大概只是一种副产品。”小说写作与散文写作有哪些相通和不同?

刘醒龙:元帅诗人陈毅曾经笑称自己在将军里是诗人,在诗人中是将军,现在有些作品,放在小说里像散文,放在散文里像小说,作为普通读物这是没有问题的,还能吸引到相当数量的“粉丝”,如果想要将小说或者散文写成经典,只怕还有待仔细思量。相对纯正虚构并形成巨大传播优势的小说,散文能够存世的理由,是构成散文的文学元素的真与实。小说家写散文,其优势在于毫不在乎散文写作的清规戒律,但绝对不应当直接将散文写克隆成小说。反过来,散文本身已经具有自由挥洒的巨大可能,反而是小说,因为受到故事与人物的客观制约,作者本人必须深藏在文体背后等等限制,无论何等狂放的文笔,也还做不到散文的那种直抒胸臆。正因为如此,才有小说家,在操持本行之余,将小说中无法表达而堵在心里的那些血气,那些热情,那些思想的火花,那些情爱的芬芳,用散文的方式喷发出来。

记者:2023您的文学关键词是什么?2024有什么创作计划?

刘醒龙:2023年可以称之为“劳逸结合”。年初,同全民一道感染新冠,并且还有些严重,上半年一直处在病休状态,夏天过后才开始躲在武汉近郊的一处房子里,一边种菜,一边续写长篇小说《听漏》,并在年底的最后一天,终于完成初稿。菜却没有种好,老天爷不帮忙,接连两场冻雨,连耐寒的洪山菜臺和菠菜都冻成了烤烟烟叶。2024年开年就将定稿《听漏》(青铜重器三部曲之二)分别交给了《人民文学》和长江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在三期头条位置刊发,限于杂志版面,只节选了十五万字。完整版的全书共四十万字,长江文艺出版社将在五六月份出版。接下来会为“青铜重器三部曲之三”做一些准备工作,争取尽快着手写作,同时,继续打理好后院的菜院,并照顾好去年秋天山西朋友赠送的两棵黑牡丹。

刘醒龙,生于古城黄州,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名誉主席。作品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由其作品改编的电影获中国电影金鸡奖、大众电影百花奖和中国电影华表奖等。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凤凰琴》《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天行者》《蟠虺》、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等。多部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韩语、日语、越南语、印地语、阿拉伯语、波兰语等语种出版。

刘醒龙,生于古城黄州,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名誉主席。作品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老舍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由其作品改编的电影获中国电影金鸡奖、大众电影百花奖和中国电影华表奖等。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凤凰琴》《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天行者》《蟠虺》、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等。多部作品被译成英语、法语、韩语、日语、越南语、印地语、阿拉伯语、波兰语等语种出版。

(本文为济南市历下区作家协会《历山》文学季刊与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联合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