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的迟子建:希望我的笔沾染夕阳的磅礴
迟子建从小就爱听故事。
在漫长的冬季里,每逢夜晚来临,大人们会围聚在炉火旁讲故事,而她会安静地坐在其中听故事。那些与鬼怪有关的故事,常让她听得头皮发麻,又万分着迷。
时光飞逝,那个爱听故事的小女孩,成为了讲故事的人。
《东北故事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今年年初,迟子建带来了新作《东北故事集》,其中收录《喝汤的声音》《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碾压甲骨的车轮》三篇小说。故事的发生地,都在东北。
《喝汤的声音》重现1900年的海兰泡惨案,一个幽灵般的“摆渡人”将一个喝汤家族的故事娓娓道来;《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回望宋徽宗的被囚岁月,那些灰白时光经由两个“亡灵”的述说再度有了色彩;《碾压甲骨的车轮》更充满了惊悚和悬疑的味道,既有物在历史尘埃中的离奇失散,又有人在当下生活中的神秘消失。
三篇小说分别完稿于2021、2022和2023年。它们穿梭于历史与现实之间,让听故事的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故事中人,甚至也有了想讲故事的冲动。
我们能感受到一种无奈与哀伤,为那些背井离乡的人、生命休止的人、失去亲人的人。我们也能感受到一份体贴与安慰,为周而复始的阳光、热气腾腾的食物,以及那些永不凋零的生活的花朵。
“这本书,是我这些年找到写作节拍的一个小收获。”近日,迟子建就《东北故事集》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她说,“任何一片土地都不缺故事,只是缺发现故事的眼睛。”
而作家和读者最曼妙的相遇,一定是在故事中。
迟子建
【对话】
故事中的迷人世界
澎湃新闻:这一次的书名《东北故事集》诞生于何时?你在东北出生、长大,小时候是不是也听到了很多故事?
迟子建:自写东北旧事的系列小说起,这个书名大抵就想好了。因为书中的小说都是由现实回溯历史的,现实的部分也比较重要,所以最终确定书名是《东北故事集》,涵盖了历史和现实。
而我对“故事”也有亲近感,因为小时候就是听民间传说故事长大的。那些鬼神故事,至今还在脑海浮现,也记得听故事的画面,通常是在夜晚灶房的火炉旁,坐在小板凳上。在故事中,你会发现有个世界,并不是你看到的世界,而它又是那么的迷人。
澎湃新闻:可以和我们分享1-2个你小时候听到的、印象最深的故事吗?
迟子建:比如有离世的亲人的魂儿,夜晚飘回家,渴了,会喝缸里的水,你早晨醒来,会发现水缸的水下降了一截;比如黄大仙夜晚搬运粮食,对救过自己的人家,会赠与米面等。
澎湃新闻:《喝汤的声音》《白釉黑花罐与碑桥》里有会讲故事的“幽灵”,《碾压甲骨的车轮》在悬疑叙事中也有鬼神传奇的味道,它们都非常吸引人。是什么触发了你对于这三个故事的好奇与想象?
迟子建:可能与我亲人过早离世的经历有关吧,再加上受童年故事的影响,总觉得死去的人在以另外的方式和我们交流着。
比如我父亲去世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七夕节,我和母亲睡在一铺炕,睡梦中总觉得我和母亲之间有个“人”在挤我,我便也挤他,耳畔突然响起父亲的声音,他埋怨道:“挤什么挤,我一年才回来一次。”梦醒后,想着这是七夕节了,父亲这是回家和母亲约会了,他的灵魂竟然还是那么浪漫,所以我赶紧回了自己的屋子,把位置留给他。所以当我用“幽灵”做故事的叙述者时,没有违和感。
三篇小说中,有两篇故事发生地是在黑龙江,另一篇是在旅顺。关于为什么选中这三个题材,这本书的后记也基本交待了。
澎湃新闻:印象里的“幽灵”叙事总是偏冷的,但《喝汤的声音》《白釉黑花罐与碑桥》里的“幽灵”,会让我感到一种偏暖的色调,就像是一锅热汤,是给人热量的。
迟子建:当你把幽灵当“人”来看待时,它们无疑是我们生命经纬线不可切割的肌理。
澎湃新闻:这几年“东北”成为很热的话题,从小说、影视剧到旅游热门地“尔滨”,东北为大家津津乐道。你看过其他东北叙事作品吗?
迟子建:“新东北作家群”我比较关注,仅从小说来说,双雪涛、班宇和我们省的杨知寒,都是大放异彩的青年作家。他们在艺术上没有羁绊,收放自如,未来可期。
在历史与现实之间
澎湃新闻:读《喝汤的声音》时,我被海兰泡老百姓被驱赶上路时的那段描述深深打动了。联想《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你的书写往往聚焦大历史事件里普通人的境遇与感受,贴着人物在写。为何如此关注历史事件对于生命个体的投射?
迟子建:一些历史事件是飓风,而百姓的避难所多为柴屋,所以承受的苦痛相对也深重。飓风中百姓的忧戚和颤栗,以及生发的向死而生的壮美,都是我乐意捕捉的点。这些点连缀在一起,历史才是立体的。
澎湃新闻:新书里的三篇小说都与历史有关,也都与现实有着很大的关联。那些过去时态的“故事”,那些有关生命的态度、有关永恒的思考、有关欲望的追问,仿佛也拥有在当下时空延绵生长的力量。
迟子建:历史与现实之间,始终流淌着一条看不见的暗河,你从现实进入历史,往往会看到现实隐约的影子。同样的,你从历史一路跋涉到现实,蓦然抬眼,会发现这片天空原来早就看过。
澎湃新闻:你认为一个当代作家应该如何面对历史,面对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比起历史研究,你认为文学能为“贴近历史真相”带来哪些可能?
迟子建:不了解历史,很难书写历史,哪怕你写的是玄幻类作品。前段读了马伯庸的《长安的荔枝》,他对“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演绎,因为有扎实的历史功底,所以文学性很强。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有一座看不见的桥,是作家的内心世界,它的韧性和广阔度,决定着能否把它们完美融合。而历史真相往往蒙着一层面纱,文学朝向它时,就有无限的可能性。
澎湃新闻:《碾压甲骨的车轮》被读者讨论最多,它留下了解读的空间,让读者不由去想——“谁死了,谁活着,谁忍辱负重,谁又是罪人呢?”怎么想到给我们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尾?
迟子建:读者能从小说中去“缉凶”,这个信息让身为作者的我开心,感觉他们参与了写作。生活告诉我们,不是你怀疑的东西,一定就是谬误;同样的,看似无辜的,也许罪恶滔天。
澎湃新闻:三篇小说也以不同的方式涉及“死亡”。你过去也有很多作品探讨生死,探讨生命的重量。这些年,您对生死有了哪些新的思考?
迟子建:从生命的终极意义来讲,所有的生,都是死的前奏,所以生之一切都值得珍惜;而所有的死,都是生命最后的礼赞。
不能选择现实世界,但可以丰富心灵世界
澎湃新闻:《碾压甲骨的车轮》里的女主人公喜欢美好而自由的事物,喜欢简单但热乎的食物。另外两篇小说里也有几个着墨不多但很可爱的女性人物:有的她会在买卖成功时亲一下计算器,有的她会因为陌生人得救想多吃一块月饼,有的她会努力去满足一个老人的心愿。
迟子建:谢谢你注意到篇章中这些女性的特质。温暖,是女性天性中最美好的一面,写这些细节时不由自主。
澎湃新闻:女性这个身份,如何影响了你的写作?如果问得再大一点,如何影响你看待世界的方式?
迟子建:进入写作中,你是不会考虑自己的性别的。
澎湃新闻:你有格外欣赏的女作家吗?
迟子建:古今中外优秀的女作家太多了,历数那将会是一个漫长的名单。仅就读者熟知的中国现代文学来说,萧红和张爱玲,就是丰碑式的存在。当代的王安忆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有代表性作品,她文学的纯粹令人敬佩。
澎湃新闻:从2020年一路走来,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和这个世界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迟子建:我不能选择现实世界,但可以丰富自己的心灵世界。
澎湃新闻:当你感到悲伤、困顿的时候,你会从哪里获得力量?
迟子建:往往是在大自然中。
澎湃新闻:在现代化越来越充分的今天,大自然往往被现代技术淹没甚至扭曲,而你仿佛是大自然的精灵。生活在城市里,你会如何让日常生活尽量拥有大自然的纯粹与美好?
迟子建:松花江穿城而过,是大自然的一条天然水袖,甩在了哈尔滨,是所有市民的福气,我喜欢去江畔散步。我的住处毗邻外滩湿地公园,春秋时节,你能看到南来北往的候鸟在迁徙。其实生命在大地和长空一直诉说着苍凉而温暖的歌谣,只要你的心朝向它们,就会听到。初春看到北回的候鸟,它们那丝绸般的羽翼在我眼里如同钢铁,没有强健的翅膀,又怎能拥抱北国的春天呢。
澎湃新闻:今年来到了本命年。对于60岁的自己,你是否也有一些期盼?
迟子建:享受夕阳,希望我的笔多沾染点夕阳的磅礴之气。
在故乡雪景中的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