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写诗是“薛蟠体”?
1899年,37岁的齐白石拜在王闿运门下,成为了王的门生。王闿运,号湘绮,湖南湘潭人,是清末民初著名经学家、教育家、诗人,在当时社会上很有影响力,很多人都以跻身王门为荣。
王闿运对齐白石的绘画与篆刻评价甚高,但在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里,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十月十八日却有这样一段:“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于是,王闿运的这段话,成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评价齐诗(尤其是早期诗作)的一个重要依据。
大师齐白石的诗,真的与《红楼梦》里薛蟠的“大作”属于一路货色吗?
“薛蟠体”是个什么“体”?
“薛蟠体”到底是个什么“体”?薛蟠唯一一次作“诗”,是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贾宝玉、薛蟠一起参加冯紫英的宴请: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蹿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
不难看出,所谓“薛蟠体”,应该具备四个特点:一是语言浅显,二是内容直白,三是主题低俗,四是格调下流。齐白石早期的诗作是否符合这四大特点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齐白石早年因家境贫寒,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正规教育,但是凭着自己的勤奋努力,依然打下了坚实的传统文化根基。据《白石老人自述》,齐白石自四岁起跟随祖父识字,到七岁时能识得三百来个字。八岁起在外祖父周雨若开设的私塾里正式读书,但读了不到一年,因家庭困难,需要人手干活,而停学了。当时所读的书有《四言杂字》《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家诗》,还读了一部分《论语》。
即使在失学之后,齐白石也并没有放弃文化学习,十一岁的他,利用放牛、砍柴的间隙时间如饥似渴地读书,把一部《论语》给啃了下来。
1889年,齐白石27岁,因机缘巧合而得到胡沁园的赏识,使自己的文化修养得到了飞跃式提高。胡沁园是齐白石老家湖南湘潭有文化的士绅,雅好助人,能书画,好收藏,结交朋友甚多,时常邀集朋友到他的书房“藕花吟馆”举行诗会。他偶然看了齐白石的画作,认为齐白石大可造就,主动提议收他为弟子,教他画工笔花鸟草虫,并把自己珍藏的古今名人字画叫他仔细观摩。胡沁园还让齐白石拜了自己家延请的老夫子陈作埙(字少蕃)为师,读书学诗。在陈少蕃的教导下,齐白石仅用了两个来月,就把《唐诗三百首》全都读熟了:
少蕃师……有些不信,随意抽问了几首,我都一字不遗地背了出来。他说:“你的天分,真了不起!”实在说来,是他的教法好,讲了读,读了背,背了写,循序而进,所以读熟一首,就明白一首的意思,这样既不会忘掉,又懂得好处在哪里。《唐诗三百首》读完之后,接着读了《孟子》。少蕃师又叫我在闲暇时,看看《聊斋志异》一类的小说,还时常给我讲讲唐宋八家的古文。
那年三月,牡丹盛开,胡沁园约集诗会同人赏花赋诗,叫齐白石也加入。齐白石作了一首七绝,得到胡沁园的赞赏,称赞诗中“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橘有余甘”二句“不但意思好,十三覃的甘字韵,也押得很稳”。从此,齐白石“摸索得了作诗的诀窍,常常作了,向两位老师请教”。32岁之前,齐白石还从朋友王仲言家借到一部白居易的《长庆集》。
白天没有闲暇,只有晚上回了家,才能阅读,也因家里没有灯油,他烧了松柴,借着柴火的光亮,对付着把它读完。
1894年齐白石32岁时,王仲言发起组织了一个诗会,黎松安、罗真吾、罗醒吾和齐白石都参与其中。齐白石回忆说:
我是反对死板板无生气的东西的,作诗讲究性灵,不愿意像小脚女人似的扭捏作态。因此,各有所长,就各做一派。他们能用典故,讲究声律,这是我比不上的,若说作些陶写性情、歌咏自然的句子,他们也不一定比我好了。
他们随时集在一起,谈论诗文,兼及字画篆刻,音乐歌唱,倒也兴趣很浓。只是没有一定日期,也没有一定规程。到了夏天,经过大家讨论,正式成立了一个“龙山诗社”,齐白石被推举为社长。
以上是在齐白石拜王闿运为师之前的基本情况。从中可以看出,齐白石此时的古诗文功底是不错的,所作诗句能得到胡沁园的首肯,不可能是才华平庸、格调低下之作,胡沁园称赞“有寄托”,也正说明他的诗主题高雅脱俗。只不过齐白石在写诗的风格上属于自然、性灵一派,不肯扭捏穿凿,与当时流行的八股化的试帖派大异其趣。
王闿运素喜戏谑酷评
王闿运作为饱学硕儒,对于《红楼梦》不会不熟悉,对于齐、薛之间的这种巨大差异不会不了然,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说齐白石的诗是“呆霸王薛蟠一体”呢?这里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单纯的玩笑。近人李渔叔在其《鱼千里斋随笔》中记载:
王湘绮好刻画当时人物,尤喜作戏言,于时流呈诗不佳者,目为“薛蟠体”,或谓之“哼哼调”,皆戏用红楼梦说部故事,以为谑浪也。
查《湘绮楼日记》可知,王闿运借用《红楼梦》中人物,对时人进行标签式、脸谱化点评,非止齐白石这一例。比如,“(光绪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得易仙童书,纯乎宝玉议论。”再如,“(光绪二十六年九月十二日)……程七少耶(爷)浮来暂去,曾薛蟠之不如,亦训饬之。”应该说,这种点评往往只抓住《红楼梦》中人物某一方面的特点,玩笑的成分比较大。
另一方面,假使王闿运在这个评价中带有严肃的成分,其所表达的语义也应是仅仅侧重于指出齐白石的诗“语言浅显、内容直白”方面,而并没有包含“主题低俗、格调低下”的意思。这一点从齐白石本人对王闿运这番话的反应上可以看得出来,他说,“这句话真是说着我的毛病了。我作的诗,完全写我心里头要说的话,没有在字面上修饰过,自己看来,也有点呆霸王那样的味儿啊!”齐白石出于对老师的尊崇,认可了王闿运提出的、自己的诗不注重“字面修饰”的批评,但双方对于薛蟠式的“主题低俗、格调低下”问题都没有涉及。
不过,即使只拿“语言浅显、内容直白”这一共同点而言,薛蟠与齐白石也完全没有可比性。薛蟠的“浅显直白”是因为胸无点墨,欲雕琢而无能为力,日常在各大豪门的王孙公子群内厮混,薛蟠是绝不肯放弃假充斯文的机会的,而齐白石的“浅显直白”则是具有深厚学养者对创作风格的一种自觉选择。
齐白石28岁时从胡沁园的外甥王仲言家里借来一部白居易的《香山集》,晚上借着柴火光把书读完;在四十岁以后的十余年间,“喜读宋人的诗,爱他们轻朗闲淡,和我的性情相近,有时也偶用他们的格调,随便哼上几句。”明白晓畅、轻朗闲淡是齐白石对诗歌语言风格的自觉追求,这是十分明显的。
齐白石在拜王闿运为师后,交游圈子大为拓展,眼界确实比原来要更开阔了,加上后来“五出五归”,游历半个中国,最后更是长期立足北京,文化学识不断积累,交往层次不断提高,对于他的诗歌创作是大有裨益的。在王闿运的影响下,齐白石甚至还尝试写过少量刻意用典的诗作,但因为不符合自己的性情而很快放弃。直到晚年,他都坚持了“不重字面修饰”的诗歌创作风格。齐白石常说,“说话要说人家听得懂的话,画画要画人家看见过的东西。”他还进一步说道,“我作诗,向来是不求藻饰,自主性灵,尤其反对摹仿他人,学这学那,搔首弄姿。”
1917年,齐白石以55岁之龄独自离乡,远赴北京定居谋生:
新交之中,有一个自命科榜的名士……背地里骂我画得粗野,诗也不通……他还常说:“……讲到诗的一道,又岂是易事。有人说,自鸣天籁,这天籁两字,是不读书的人装门面的话,试问自古至今,究竟谁是天籁的诗家呢?”
这个“友人”的评价,仍是在说齐白石的诗不事雕琢的语言风格,与近二十年前王闿运的评语如出一辙。对此,齐白石曾明确表示,“画好不好,诗通不通,谁比谁高明,百年后世,自有公评”,“我的诗,写我心里头想说的话,本不求工,更无意学唐学宋,骂我的人固然很多,夸我的人却也不少。从来毁誉是非,并时难下定论,等到百年以后,评好评坏,也许有个公道。”
由此可见,齐白石对“自主性灵”、不重字面修饰的诗歌创作风格是始终偏爱的,他早期的诗歌创作固然与薛蟠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他后期的诗作也并没有走到早期风格的反面。人们关于齐诗“薛蟠体”的误读,可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