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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骗子的化装表演》:双重密写的讽世之书
来源:文学报(微信公众号) | 陆源  2024年05月28日08:48

《骗子的化装表演》于1857年由纽约的迪克斯和爱德华兹公司出版,发行日期为4月1日,即愚人节当天,与小说故事发生的日期相同。这一选择自然别有深意,不仅契合作品的主旨,应该也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作者的处世观念。寄给朋友塞缪尔·萨维奇的一封信里,麦尔维尔写道:“一个人毕生的境遇,尤其是他遭受的厄运——如果他遭受过厄运——无不以玩笑的方式发生,领悟这一点,是或者大抵是智慧的。同样,我们应该记住,这玩笑开得很随意,却又不偏不倚,因此大多数人无须认为,自己特别倒霉,竟撞上了其中最糟糕的玩笑……”考虑到麦尔维尔坎坷的经历和他鲜获掌声的创作生涯,这段话固然有解嘲之效,但恐怕更是小说家洞明世事的总括性结论。读者不难发现,《骗子的化装表演》当中层层嵌套的故事,那些真真假假的圈套,如同一个接一个不期而遇、令人破财受窘的玩笑,不断印证着作者的思想。至于“忠诚号”客轮那趟鱼龙混杂的密西西比河旅程,则无疑构成了我们生命历程的某种莎士比亚式象征。

写作《骗子》时,麦尔维尔的状况不大好,无论是身体和精神都因为长年劳累而出现了问题。当时,家中的经济条件尚可以维持体面,但出门旅游、疗养的花费就无法支付了。在各方面压力之下,麦尔维尔仍奋力写作,甚至整个冬天足不出户,反复锤炼词句,增删不倦。友人家人都劝他搁笔,好好休息一阵子。可以说,作者为《骗子》一书倾注了大量热情和心血,似乎知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麦尔维尔在书中隐晦地反驳批评者,含蓄表达对同行、对同时代人的看法,回应他们的观点和主张。等到小说定稿,发表过程也一波三折。或许是由于麦尔维尔在1856年,即《骗子》面世前一年,出版的《阳台故事集》销量不理想,导致《骗子》的合同迟迟无法签订,而在《普特南氏月刊》上连载的计划,也未能实现。据说麦尔维尔起初并没有打算将《骗子》当成一部严格的小说来创作。他本想写个系列故事,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忠诚号”客轮可以一直航行,骗子则不断改头换面,不断招摇撞骗。奇妙之处在于,麦尔维尔这部最晚创作、最晚出版的长篇小说,灵感源泉却是他青年时代最初的工作经历:在密西西比河的轮船上当水手。那段岁月,比他登上捕鲸船出海的时间更早。而形形色色的旅客乘船出行,这无疑是一个展现百样人生、千般际遇的绝佳舞台。麦尔维尔并不意外地引用莎士比亚表达了此一观念:

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一个人的一生中扮演着好几个角色。

然而,等到《骗子》最终定稿,我们发现麦尔维尔似乎打破了自己原先的设计:有些人物形象在第3章虽经瘸腿老黑人之口而出现在书中,但在随后章节里他们并未真正登场。译者斗胆揣测,麦尔维尔之所以改变了写作计划,从24章开始让世界漫游者这个形象一直保持到终章,是因为人们不仅是演员,同时还是观众,就好像世界漫游者弗兰克那样,既卖力表演,也看遍了尘间万象。

《骗子的化妆表演》,赫尔曼·麦尔维尔/著,陆源/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可以文化2024年3月版

小说选读

1

天穹一派湛蓝,崖岸徐徐展开。湍急的密西西比河不断拓宽。流水轰鸣,闪闪发光,漩涡随处可见,并在一艘威武炮舰的航迹间逐渐扩大。太阳如金灿灿的奇迹,从自己的帐篷里钻出来,于尘世上方擦亮自己的头盔。世间万物雀跃不已,皆在景致中升温变暖。制造精良的大船飞速前行,如梦如幻。

然而,在一个角落里,坐着一名不合群的男子,此人裹了件披肩,阳光照到他身上,却无法向他传递些许温度。他好似一株枯死的植物,可是花蕾仍在绽放,种子仍在萌动。他左侧的凳子上坐着个陌生汉子,穿褐色长外套,衣领后翻。这家伙的手势极富鼓动力,眼睛闪烁着希望的华彩。不过,如果一个人因长年抱怨而恍惚失意,陷于绝望,想以希望唤醒他兴许相当困难。

从语气、神色来看,这个病人的应答似乎很不耐烦,而与他交谈的陌生汉子却言辞恳切:

“不要认为我试图贬低同行的医术,以此抬高自己的医术。不过,当一个人相信真理掌握在他手上,而不是在别人手上,要他宽厚包容并非易事。难点在于良知,不在于脾气。宽厚会导致容忍,对吧,容忍又暗含着许可,而这实质上无异于某种认同。所以说宽厚一步步发展到认同的境地。莫非谬误也该得到认同?不,为了世人的福祉,我拒绝认同这些草头医生的事业。我乐于将他们视为犯了错的好心人,而不是有意作恶之辈——先生,我请问——这难道是一个抢生意的冒牌货和傲慢者的看法吗?”

2

病人浑身无力,没法用语言或手势来作答,但他哑剧表演般流露出虚弱的表情,仿佛在说:“你走吧,有谁是靠交谈治好了病的?”

然而,穿褐色长外套的汉子似乎早已经习惯承受这样的冷眼,他友善而坚定地往下说道:

“您告诉我,遵从路易斯维尔路易斯维尔一位杰出生理学家的建议,您服用了铁酊。为什么服用?为了让您恢复气力。结果如何?当然,按健康学的观点,血液里充满铁元素,而铁元素十分强大,可以说它是动物活力的源泉。您活力不足,症结在于您缺铁。因此您必须补铁,因此您才服用酊剂。关于这个理论,我哑口无言。不妨假设它正确。接下来,作为一个在实践中检视该理论的普通人,我要恭恭敬敬地向您那位杰出的生理学家提问:‘先生,’我会说,‘在自然进程中,无生命的物体一旦被当作营养吸收,便化为活体的一部分,但是,无生命的物体可否在任何情况下,既不改变自身的无生命特性,又为生命体运送质料?先生,如果除了通过消化吸收,生命体就什么都无法获取,如果消化吸收意味着一种东西转变为另一种东西(好比点一盏灯,燃油即转变为火焰),照这个思路,让加尔文·埃德森使劲吃,他是不是也能吃成个大胖子?也就是说,餐桌上的脂肪等同于身体上的脂肪?若确实如此,先生,药水瓶里的铁便等同于血管里的铁。’这推论岂不是太过自信了吗?”

病人又一次展示他哑剧般的表情,好像在说:“快点儿走吧。你那些令人痛苦的言语,难道是想表明,我咬紧牙关承受的种种痛苦,根本毫无意义?”

但是,穿褐色长外套的汉子大概没注意到他那厌恶的神色,接着说道:

“不过,认为科学可以把农夫当作人形工具,高兴让农田生长什么就生长什么,这个观念对于下边要谈到的构想来说毫不稀奇。那就是,当今的科学非常成熟,医治您这样的肺病患者,只需开个药方,让您吸进某种蒸汽,即可达到最令人惊叹的完美效果:您摄入体内的,统统是无生命的微粒,同时又是生命本身。可怜的先生,您还告诉我,根据巴尔的摩那位伟大药剂师的命令,整整三个星期,您出门必须戴口罩,而且每天定时支在一个储气罐上,里面装着焙烧药粉生成的吸入剂,您全靠它振作精神,似乎这种人造的混合气体是份解药,用来抵抗大自然空气的毒素。哦,谁还会惊讶于那样的责难,把科学归入无神论的古老责难?我反对这些药剂师的主要理由是,他们的发明太多太多。除了揭示凡人的技艺与神力相比是如此简陋、肤浅之外,他们的发明还有什么作用?我可以丢掉这个想法,可是那伙药剂师及其酊剂、烟雾、火罐和神秘兮兮的符咒,对我来讲不过是法老的巫师,徒然要挑战天意而已。我不分昼夜,满怀善念,为他们打圆场,说上帝应该不至于受什么刺激,因其发明而恼火,而报复。您落在这些埃及人手上,简直可悲透顶。”

病人无动于衷,依然是一副哑剧里的神情,仿佛在说:“你走吧。庸医,以及针对庸医的愤怒,两者皆无益处。”

3

但是,又一次,穿褐色长外套的汉子继续发言:“我们草药医生可不一样!我们没什么主张,没什么发明,但我们拄着拐杖,走进林子,爬上山坡,在大自然中漫游,谦逊地四处寻找药物。真正的印第安医生,姓名虽不为人知,其本质我们却很熟悉——继承了所罗门王的智慧,他通晓所有草木,从黎巴嫩的香柏树,到墙上长的牛膝草。是的,所罗门王是第一位草药医生。而在更古老的时代,草药的优点也备受尊崇。书上不是说吗,在一个洒满月光的夜晚,美狄亚采集了灵芝仙草使衰迈的伊阿宋返老还童。

哦,如果您信任我,您就会成为新一代的伊阿宋,我会是您的美狄亚。来几瓶十全大补膏吧,我保证,您一定可以长些气力。”

这时候,恼怒和厌憎压倒了关于药膏疗效的许诺,已无法遏制。面容灰惨的男子从长久无言的麻木冷漠中醒来,开始放声大吼,声音仿佛气流穿过结构复杂的烂蜂巢:“滚蛋吧!你们全都一个德行。打着医生的幌子,号称济世救人,真可恶!这些年,我成了个药罐,被你们拿来做实验,不停吃药,吃得如今皮肤铁青,身体一点点垮掉。滚蛋吧!我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