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写大师:托宾笔下的托马斯·曼
新近引进的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的传记小说《魔术师》引起了众多读者的关注。近十余年来,托宾成为在中国译介得最多的当代西方作家之一,他的主要作品《大师》《名门》《布鲁克林》《黑水灯塔船》都走进了中国读者的视野,而描绘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生平事迹的《魔术师》是他最新的一部作品,英语原作于2021年9月问世,而汉语译本在时隔一年半后就上市,可见托宾在中国出版界的影响力之巨。
毋庸讳言,《魔术师》是一部小说,但它和一般虚构作品不同,它聚焦的是20世纪一位文学巨人的生平,有关他本人和家庭成员、朋友确凿的事实与作家蒙罩着厚厚帷幕的内心秘密与欲望,以及走马灯般变幻动荡的外部世界图景,在托宾的编排、想象中盘缠交错,孵化出一部虚实相间的庞大文本。从时间轴上看,它从曼的少年时期写起,前后洋洋洒洒18个章节,沿着自然时间顺序一直写到他晚年回归故里吕贝克古城,绵延长达60余年。在书中托宾表现了在文学创作中非凡的勇气,在处理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时,笔端游刃有余,还不时葆有一股灵动之气,如同托马斯·曼本人在其早年的家族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那样,擅长多副笔墨,将曼生活中变化多端的情景栩栩如生地描绘而出,并力图兼顾其外部行动轨迹和内在的精神变化。单从这一点上说,托宾取得了相当程度的成功。
《魔术师》并不是托宾首次尝试写传记小说,早在2004年,他便推出了以享誉大西洋两岸的美裔英籍小说家亨利·詹姆斯为对象的《大师》。和曼一样,詹姆斯的创作生涯长达半个世纪;但和《魔术师》不同,托宾在《大师》中并不企图展现詹姆斯一生的经历,他只截取了1895至1899年五年的时长,以其戏剧创作受挫为主线,展现了这位艺术家不无隐秘的生活。《大师》覆盖的时间轴虽短,但也使托宾取得了写作上的便利,他可以尽情地书写詹姆斯这五年内的生活,不必兼及他晚年的生活,而一旦需要提及他先前的生活,只需用闪回的方式加以追溯。到了《魔术师》中,托宾给自己提出了一项几乎是难以完成的难巨工作,曼80年的人生,每一个时期都有大量素材可以选取、开掘,即便像托宾这样的大作家有时也会显得难以招架,字里行间有时显得左支右绌,也在情理之中。
此外,读过《大师》的读者都会对其字里行间流溢而出的饱满情感留下难忘的印象。到了新出的《魔术师》里,虽然托宾的文笔一如既往的准确、洗练,但灌注其间的情感的力度却大大减弱。这既是作家托宾创造力衰退的征兆,也与他在书中要处理的事件、场景过多过滥有关。设想一下,如果像在《大师》中那样,托宾将书写范围缩小到曼生活中的某个时期,他面临的困难将大大减轻。平心而论,作为艺术作品的传记小说,创作者其实无需面面俱到,无需像传记作者那样将传主的一生和盘托出。如果真想了解托马斯·曼整体的生活面貌,不妨去细读一下他的传记。去年启真馆引进推出的德国学者赫尔曼·库尔茨科的大部头传记《托马斯·曼:生命之为艺术品》便可担当这一重任,它无需《魔术师》那样在传记和小说两者间求取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人们对《魔术师》之所以感到失望,除了创作者热情和活力的衰退之外,更重要的缘由在于托宾对曼以及他身上积淀的德意志文化的隔膜。托宾在正文前致读者的开场白里曾夫子自道,为了书写曼夫妇1911年的威尼斯之行,他将其本人对威尼斯的回忆运用到了文本中,以期获得一种真切的在场感。但物理空间的在场感和亲和性并不能必然导向他和曼在内在精神上的共鸣和契合。作为凯尔特人的后裔,他无法踏入日尔曼人幽秘深远的内心世界。托宾在曼早年的代表作之一《死于威尼斯》中嗅到了“一种病弱而优美的音乐、一种渴望感、一种腐朽的气息”,但他无法体味到其间回荡着的对死亡的强烈渴望,它既是瓦格纳音乐的再现,也是19世纪初叶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夜的颂歌》的回响。这在曼26岁时推出的长篇家族小说《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已是初露端倪。在德国文学史上,这是一部堪与英、法、俄经典现实主义作品媲美的杰作,但它在后半部中融入了叔本华的哲学与瓦格纳的音乐元素,使它带有浓重而独特的日耳曼情调。这一特征在曼日后的作品《魔山》《浮士德博士》以及四卷本的神话小说《约瑟夫和他的兄弟们》中得到了长足的发展。最让人遗憾的是,人们在读托宾《魔术师》时,在一长串编年史般的作家生平事迹外打转,却始终无法进入曼晦暗深幽的内心,无法捕捉到他内心精神世界的图式。
其实,如果读过奥地利作家布洛赫创于上世纪40年代的传记小说《维吉尔》,便更可以清晰地看出问题的症结。布洛赫的这部小说聚焦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深入其灵魂深处,展示了这位伟大诗人一生的甜酸苦辣,他在创作上的抱负,他与皇帝屋大维之间复杂的关系,以及为何他在遗嘱中要人们将他的史诗初稿《埃涅阿斯记》焚毁。全书分四个部分,从标题上可以看出它音乐式的结构:“水——抵达”“火——堕落”“大地——期望”“苍天——返乡”。它让人联想到欧洲音乐中的奏鸣曲,一个主题经显示、发展到再现,完成了一轮循环。它既是音乐的结构,也折射出人物复杂繁杂的内心世界。正是依仗这一手法,布洛赫成功地展示了维吉尔多重的精神世界。而音乐对于德意志民族有着特殊的意义,只有通过音乐才能真正理解德国人和德国文化。而这一切音乐的元素在《魔术师》中几乎是付之阙如。人们看到的大多是曼对外部世界的回应,稍微有点犯忌意味的是曼的性取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曼的作品是庄重的古典歌剧,托宾的这部作品无异于一部充满了喧哗与骚动的百老汇音乐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