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耦园芸香
苏州耦园以伉俪情深而著称,而且耦园主人沈秉成与妻子严永华皆为文人,因此藏书很多。耦园的藏书文化,是值得做一番探索的。
一
沈秉成,字仲复,浙江归安(位于今浙江省湖州市)人。沈秉成于咸丰六年中进士,曾任河南、四川按察使,广西、安徽巡抚,两江总督等要职,并一度进京履任,颇有政声。而他之所以在苏州园林定居,实际上与他在任时屡屡进谏,在官场不如意有关,再加上遭遇妻殁子殇,从而决定浪迹山林,隐退仕途。后在京与严永华相识,严乃为其第三任妻子。严永华出身书香人家,对诗画、音律颇擅长。两人在苏州择旧时涉园废址,易名扩建为“耦园”。
据说此园名取典自《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园址在苏州娄门内,三面环水,布局幽雅,分为东西园。东部以居住为主,西部则有书斋和藏书楼。
耦园的藏书楼名为鲽砚庐,呈“U”型结构,木质建筑。二层楼房,花窗、隔扇,屋脊古朴。楼前布置有假山、花卉,坐在楼中可以看山赏花,还可以抬头望一望明净的天空。
沈秉成之所以择居苏州,恐怕与在吴中有众多同道有关,如过云楼主人顾文彬、听枫园主人吴云、网师园主人李鸿裔、拙政园的张之万、留园的盛康等,都是他的好友,经常聚会往来。据说耦园初建时有段时间,沈秉成和严永华就是暂住在张之万所在的拙政园的。
沈秉成辗转各地为官时,应该已经有了藏书的嗜好,除了古籍书卷,还有金石拓片,如沈秉成藏周嘉礼壶,还有鼎器铜尊。他所藏的《晋唐小楷十三种》,前有吴云题签并记,为鲽砚庐旧藏。如今,《小楷黄庭坚五种》 已经出版为广谱本,其中开篇就是鲽砚庐藏本,近代书法家王壮弘作评:“所见宋拓《黄庭》不下廿余本”,“而以沈氏鲽砚庐藏《秘阁》真本为好”。唐代“草圣”之一高闲的《草书千字文》,曾被沈秉成收藏,钤印“耦园至宝”。
值得一提的是,沈秉成书法也是可圈可点,上海豫园之“点春堂”堂名即出自他的手笔,三字取苏东坡的“望长安路,依稀柳色,翠点春妍”句意,至今仍可见此笔迹。
近代藏书家王欣夫也评论说,在苏州,对于金石碑帖的鉴藏,沈秉成与吴云、李鸿裔是并驾齐驱的,而且他们互相交流藏品,并互为题跋。
吴昌硕、吴云、俞樾、陆心源、李鸿裔等人都对沈秉成的金石碑帖收藏有所记录和称誉,由此可知,沈秉成在耦园所藏是颇富有影响力的。作为网师园主人,李鸿裔曾与沈秉成竞买少见碑拓,在他的日记有记。他于光绪七年(1881)阴历二月二十日,获得浙江甬东董氏送来的《醴泉铭》,确定为宋代拓本,纸墨均佳,但是索价千元,“不敢问津,仍以归璧”。但隔了两天后,过云楼顾文彬来送《九成宫》拓片,李鸿裔还是决定通过顾文彬代买那件《醴泉铭》碑拓。因为有一年,他准备以一千元拿下嘉兴张氏所卖《醴泉铭》碑拓,当时还嫌贵。但是他没有买到,是耦园主人沈秉成以“三千金”竞买到手。为此李鸿裔耿耿于怀很久,可知沈秉成买碑帖不惜重金。
耦园藏书楼的名称“鲽砚庐”,也是有所来源的。说是沈秉成在京师时喜藏砚,得千阳石端砚,砚平光洁,中有很多“雀眼”,似鱼形,制为二砚,名曰“鲽”,又以“鲽砚庐”命名书楼。
查鲽字,即海鱼之比目鱼一类,体侧扁,不对称,成鱼两眼都在右侧。而千阳石则产于陕西关中一带,以此石制砚似不多见,但真正实物也无从察看。
耦园还有一处景观与砚台有关,即东园之还砚斋。“还砚斋”三字为湖州现代书画家谭建丞书写。此匾两旁则为清代书法家刘墉的楹联:“闲中觅伴书为上,身外无求睡最安”。
从耦园的空间布局可见,还砚斋实际有东斋和西斋两处,分别为沈秉成与严永华个人书房。原匾已佚失,且本有俞樾篆书题匾及款识:“东甫先生(按,名炳震)为吾郡老辈,生平致力于经学、史学、小学,实为乾嘉学派导其先河,莫年所用一砚,久已失之,今为其元孙仲而复廉访所得,因以名斋。”
俞樾在苏州也有私家园林曲园,且与浙江老乡沈秉成有交往。这段话说的是沈秉成曾偶然获得曾祖沈炳震用过的砚台,沈炳震早有文名,沈秉成在主编《蚕桑辑要》时还特地在书后附沈炳震所辑乐府二十首。
冥冥之中,是否真有缘分?在传统时代人们多相信“天意”,遇到极其巧合的事情,总把它当作使命一般敬畏。在这个小书斋的后壁还挂有一幅《松荫读易图》,一位长者在松下依石读《易》,可谓与书斋名相得益彰,况且沈秉成也的确对《易经》有所研究。
二
对于耦园的藏书,江澄波先生印象深刻的是一部明代古籍,带版画插图,非常精美,名为《绿窗女史》。江澄波当时收这部书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说是抗战胜利后,有一位珠宝行业的经纪人介绍说,在城北黄埭镇上有人家要卖书,而且东西不少。
根据江澄波的讲述,当时他是和父亲去的,对方姓沈,一屋子全是书,而且书上有标签,上面有“鲽砚庐藏”,这下子就明白了,是耦园主人沈秉成的藏书。这户人家原本在耦园住过,但耦园后来出让,不再属于沈家,他们则搬迁到黄埭镇居住。经济遇到困难,这户人家想到卖书。这家人书很多,谈好价格后,无法随身带走,只能就地打包,雇了两条船运回城内的文学山房。
在整理这批沈家藏书时,江澄波的父亲江静澜就发现其中有两部书最好,一是《绿窗女史》,一是《书言故事》,前者为明末崇祯时期金陵刻本,书前附有插图一卷。
对于《绿窗女史》,江澄波专门在书中有所诠释:《绿窗女史》十四卷,不著编者姓氏。明崇祯时金陵坊刊本。每半页九行,每行二十字。白口,左右双边。首有秦淮寓客引。阅其语意即秦淮寓客所辑刻。首有附图十余页,图绘刀刻,大致与《吴骚合编》相仿佛。内容凡分“闺阁”“宫闱”“缘遇”“冥感”“妖艳”“节侠”“神仙”“妾婢”“青楼”“著撰”等十部。闺阁部收《女论语》《女诫》《中馈录》《打马图》之类,著撰部载仕女诗文,余均为唐宋人传奇小说。
此书的版画绘刻极精美,可见金陵刻板的功底。当时在南京的刻工多为安徽人,插图版画在晚明达到了巅峰。而且当时只要是曲类刻书,皆有插图。须眉毕露,纤毫毕现。借此机会,江杏溪、江静澜还向江澄波讲述起了金陵有名的书坊,如富春堂、世德堂、文林阁、广庆堂、继志斋等。也是借机为江澄波“上课”,说店里曾收到过富春堂的刻本,其插图半幅或整幅版面,“大人大马,还有好看的回形文做栏”。这套书曾被戏曲理论家吴梅看到,很想买下来,可惜缺钱。后来吴梅在《青楼记》中还念念不忘:“富春刊传奇,共有百种,分甲乙丙丁字样,每集十种。藏家目录罕有书此者。余前家居,坊友江君(江杏溪)持富春残卷剧五十余种,有《牧羊》《绨袍》等古曲。余杖头乏钱,还之,至今犹耿耿也。”
文学山房所收的耦园旧藏这两部书,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卖给了郑振铎先生。想必这些善本都被郑先生捐给国家了。
在网上曾见到一套《竹溪诗略》,木夹板上以毛笔题写:“《竹溪诗略》,二十四卷,四册,同治辛未年三月重订,鲽砚庐藏。”另四册书衣各有题书。此书颇不知名,作者为沈树本,浙江归安人,康熙时期进士,曾得康熙帝赏识。后授翰林院编修,退归后曾主安定书院,著有《竹溪诗略》,书前有沈德潜、杨守知、顾图河等名家作序。此书还有沈树本的年谱和经历。沈树本为归安人,与沈秉成是同乡,而且于诗论颇有研究,因此也是同道中人。
三
沈秉成除了自己藏书以外,还组织编书和刻书。譬如知名的农书《蚕桑辑要》,其中包括诸家杂说、图说各一卷,此书为清代同治十年常镇通海道署刊本,即沈秉成在镇江担任常镇通海道时编辑之作。
在序言中,沈秉成写道:
世人泥《禹贡》桑土既蚕之说,谓种桑之地必择土性所宜,以致天下大利,辄为方隅所限,不知五亩之宅可树桑,匹妇之家可饲蚕。天下有土之地,皆可种桑之地,皆可养蚕之地也。文王善养老于西岐,孟子策王政于齐魏,俱以树桑为首务,未尝虑土性不宜,其明证矣。彼斤斤然谓迁地弗良者,皆游惰之民,不善治生,遂使先王良法美意,不能遍及于天下,岂不重可惜哉。浙之湖州,蚕桑与农事并重,男耕女织寖为风俗,秉成长是邦,亲见每年所出之丝,四方来购者相望于道,窃谓此利若推之他省,更可衣被无穷,私愿所存,有志未逮。同治乙巳年夏奉命备兵常镇,冬初履任后,周历各乡,野多旷土,询诸父老,知重农而不重桑。乃捐廉为倡,郡之绅富亦复乐成是举,踊跃输将,遂设课桑局于南郊,择郡人之公正者司其事。集资倩人至吾乡采买桑秧,得二十余万株,分给各乡领种,并颁示章程,导以培植灌溉诸法。年余以来,十活八九,高原下隰蔚然成林。此后养蚕缫丝,如法教之,亦在不惮勤劳耳。局董吴六符州同来,请将示谕规条,汇成一编,付剞劂氏以广其传。余谓劝课农桑乃分内之事,苟民得其利于愿足矣,顾又重违其意,爰博采诸家之说汇为一编,名曰《蚕桑辑要》。又于书簏中,检得先高祖所撰蚕桑乐府二十首,因并付之,非欲藉以传先人手泽也,其言简意明,人人可解,或亦利用厚生之一助欤。江南北壤地沃衍,果推而行之,其美利有不可胜言者,慎毋谓土性不宜,让苕、霅闲人独专其利也。同治辛未孟夏,归安沈秉成。
光绪年间,该书内容又被收录新版刻梓发行。至今在《中国农业古籍目录》中仍能找到这个版本。在一九六〇年,著名蚕桑学家、苏州蚕桑学校校长郑辟疆校注的该书由农业出版社出版。在序言中,郑辟疆提到,“全书不简不繁,很合实用,所以从前各地提倡蚕桑,都把这部书作为参考”。郑辟疆是现代蚕桑事业的开拓者,其妻费达生是费孝通的姐姐,被誉为“现代黄道婆”,可以说伉俪情深,一生投身于蚕桑事业。更可见此书的价值流传之长久。
值得一提的是,光绪年间,沈秉成赴广西就任巡抚,便借机力推蚕桑生产:“蚕丝美利甲天下,尝见八口之家,子妇竭三旬拮据,饲蚕十余筐,缫丝易钱,足当农田百亩之入,举家温饱,宽然有余。”他不但在当地兴办桑蚕机构,还派人到广东、浙江采购桑秧,当时的《申报》还刊载了沈秉成劝办桑蚕的奏折,可谓是言行合一、身体力行的读书人。
不隐山林隐朝市,草堂开傍阖闾城。
支窗独树春光锁,环砌微波晚涨生。
疏傅辞官非避世,阆仙学佛敢忘情。
卜邻恰喜平泉近,问字车常载酒迎。
这是沈秉成后来辞别官场在苏州修园时的诗作《耦园落成纪事》。
不在仕途忙碌,沈秉成更愿意沉浸在字海之中。光绪八年(1882)夏,沈秉成将日本人林衡(天瀑山人)所辑的《佚存丛书》校印刊行,此书是林衡在日本搜集中国久已散失的古籍,取宋欧阳修句“徐福行时书未焚,佚书百篇今尚存”之意,编辑六帙,合十七种、一一〇卷,是一部价值较高的古籍丛书。
沈秉成还主持重刻了农事类的书籍《夏小正传笺》,此书涉及农业、天文、祭祀、人事等方面,且版本众多。沈秉成还亲自作序:“夏小正,旧在大戴礼中,六朝来始别出之,宋政和间,山阴傅氏仿左氏春秋例列经于前,附传于后,月为一篇后,西山蔡氏厚斋王氏仁山金氏并为是学,元明来习者尤众,通州雷学淇著本义四卷,繁称博引,厘定精详,秉成讨论有年,集诸家之说妄为笺注,附于戴传之后,为家塾讲习之本,未敢出而问世也。同治癸亥三月初七日。”
另外,沈秉成还曾为他书作序,如沈凤辉撰《读易随笔》等。
四
归安吴云在苏州也以富于集藏著称,他收藏的徐渭(青藤)《画册》就获得了沈秉成的题跋:“奇哉造物无不有,化工独出青藤手。青藤作画能通神,笔锋郁律蛟螭走。渲红染碧全不用,墨汁淋漓喷数斗。”
沈秉成题跋之下,则是其夫人严永华的题书:“仲复夫子自退楼老人处借此册归,嘱摹之,久病不能搦管,今夏临得二十页归之。自笑腕弱,貌似且难,况神似乎。不栉书生沈严永华敬识。”
由此可知,当时名园主人雅集时,除了男主人相互题跋外,还有可能出现女性的题跋。严永华深谙诗画技艺,且对诗词创作热衷和用心。留下了大量的诗词作品,内容有亲朋惜别和人在旅途的感慨,有对于古代历史和经典著作的歌咏,也有对历史别样的诠释。如她笔下的《武侯祠》即写得不输须眉:
丞相祠堂吊夕晖,森森翠柏俨成围。
百蛮风俗留铜鼓,一代勋名本布衣。
北伐未能恢帝业,南人终古慑天威。
当年将略难轻议,长有风云听指挥。
她对于耦园的描摹也成为江南园林的珍贵史料。如《蜗居》:
短短墙垣曲曲篱,蜗居小隐北山陲。
入门绿雾迷三径,绕屋红泉汇一池。
竹影暗摇疑凤舞,波纹圆动觉鱼嬉。
笑他广夏千间想,谁及壶中日月迟。
妻子去世后,沈秉成独居耦园,显然是极为落寞的。毕竟耦园多以对偶形式设计,眼目所及,皆触景生情。沈秉成特地把严永华的诗作结集为《纫兰室诗钞》,并有和他合作的《鲽砚庐联吟集》,同请张之万作序。
曾在网上看到沈秉成的印文种种,如“吴中沈秉成仲复父长寿”“起家词馆开府专圻”“城曲草堂”“耦园”“沈秉成印”“讲习”“吴兴”“仲复”等,不论是阴文还是阳刻,或是鸟篆,都是别有韵味,颇具斯文。
沈秉成还著有《鲽砚庐金石款识》《鲽砚斋书目》《所见书画录》《榕湖经舍藏书目录》等,可惜有些已经年久佚失。
我在友人处见过耦园里的两块匾额,一块匾额:“宾物阁”。庄子说,物可以是客人,也可以做主人。可知,沈秉成与严永华是将物当成宾客对待的。另一块匾额:“安乐国”。匾额上不仅有明代哲学家王阳明的手迹,还有耦园主人沈秉成、严永华的共同题跋,可谓珍贵。想起了俞樾评沈秉成:“性喜金石、字画,所收藏皆精绝。偶得一古器、一旧刻书,摩挲玩弄,以为笑乐。”
在沈秉成去世后,沈家后人仍然短暂拥有过耦园,并且延续了耦园风雅文化,如清代名家郑文焯《冷红词》即有耦园刊本刻梓,上有光绪戊戌年,此时沈秉成已经去世二年有余。
在此后近百年的漫长历史中,耦园又陆续迎来了诸多文化名人,如诗僧苏曼殊、女教育家杨荫榆、国学名家钱穆、历史学名家顾颉刚、力学名家钱伟长等,他们都曾在这座雅园中读书、著书,也欣赏着四季的风景。
经历风雨变革,耦园这个以伉俪文化为特质的古典园林,终于在新的时期陆续迎来了一批修复专家,如刘敦桢、陈从周、汪星伯等。回望园中的偕隐双山、纫兰室、织帘老屋鲽砚庐、鹤寿亭、载酒堂、无俗韵轩、藤花舫、储香馆、城曲草堂(安乐国)、还砚斋、望月亭、吾爱亭望月亭、筠廊等,似乎每一处景致,都是一部无言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