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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唯一的秘密:忠实自己的生命 ——忆刘烨园
来源:文学报 | 黑陶  2024年06月21日08:07

刘烨园,山东滕州人,作家,其个性独特,思想深邃,文笔冷峻,著有散文随笔集《忆简》《途中的根》《领地》《在苍凉》《中年的地址》《精神收藏》等,2019年6月30日因病去世。

翻开他的书页,认真读他,很快,就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倔强的生命热力,感受到他从书页中直逼我们内心的,那种挚诚甚至是呕心沥血的目光。

他是刘烨园(1954—2019),中国当代文学界卓然独立的写作者、思想者、探索者。他以汉语散文为载体,一生向生命和艺术的深处掘进。2019年6月30日,他停止了那颗曾经热烈跳动的心脏。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离开我们5年的刘烨园老师是寂寞的,我曾经说过,他因为个人思想的重,而在浮嚣一片的世界,不语沉潜。但他留给我们的文字,值得读,应该读。这些他用生命炼就并最终传递给我们的文字,只要深入进去,对于所有诚实的写作者,对于当代汉语文学(散文)的发展和前行,相信会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启示力、激励力。

手边的这册《一生与某日》,是由冯秋子编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出品的刘烨园散文选集。

在《一生与某日》中,刘烨园首先呈现的,是深刻、独立、拒斥流俗的思想者形象。书中,他鲜明地表达了他的艺术观。艺术来自生命,“生命丰富无比,艺术也就丰富无比。”艺术不会过时,“艺术是没有‘时间性’的,艺术不会过时,也无法超越——如鲁迅不可能代替李白、杜甫。”

作为人格独具、成就颇丰的当代散文家,刘烨园的《一生与某日》,为我们回答了有关散文的若干基本问题。

首先,什么是散文?

“散文无处不在,因为生活无处不在;散文就是你,就像你就是世界;它不屈从任何模式任何标榜任何权威……散文不是亘古不变的日晷,是数不清的山,是千姿百态的树,是草原,是花群,是千百万人心中不同的夜空……是上溯地球形成的奇想下至亿万年未来的推测……只要是你的,只要你相信,只要你不侮辱自己,你就一定能写出和生命一样不可言喻的美妙和感人的文字。”

刘烨园个人追求的是“生命精神的散文”,这种散文,是“博大的、深刻的、升华的、理性的、人的(人类的)、形而上的”。

其次,写散文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刘烨园认定真正的作家、艺术家“天生就是个性的、叛逆的、独立的,不‘依’不‘靠’,无‘规’无‘矩’”,他们要有“极端独立的个性与自由心态,有分量的人生和丰富学识”。他们不畏世俗,“他们只听从内心的、生命的呼唤与驱使,其他的什么也不理,什么也不怕。他们我行我素,自得其乐”。艺术就是生命,“如果连属于自己的生命都不敢使用,你还敢使用什么?”

在具体的创作上,写作者“必须找到并拥有一种生命的基调”,这种生命基调,是“一种底蕴,一种‘气’,一腔冶炼语言、结构、情节的炉火。它先天而来,经过苦难而聚,熊熊燃烧”。刘烨园坦言,“人的一生,谁都有现实的种种弥漫的复杂滋味,但在艺术家那里,它们滋养、培育、冶炼成了境界。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和艰难。”

刘烨园告诉我们,不要害怕所谓的失去,“在艺术的入口处,你必须鄙弃世俗的一切,因为你将得到最根本的一切。”

第三,书写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精神的本质是个人的,而真正的书写,就会帮助“一个人成为一个大陆”。

刘烨园有着清醒的贯通古今的历史眼光。“旧的散文,无论多么好,都是属于过去的,都要审视和质疑,更遑论再去亦步亦趋地仿造了。”

他是思想者,更是一位写作实践者。他用个人至诚至性的写作文本,在当代汉语文学的版图中,确立了自我散文文体勇毅革命者的形象。他坚决抵制陈腐流行的汉语。在语言的创造之途上,他是独自跋涉者。他的话语形式,很少有完整的叙事和描写,只有诗性的分析、感性的哲学,只有直抒胸臆的深沉呓语和絮絮自诉。他的确是为我们而写,但本质,是为自己而写,“是自己向内的独语”,似乎从天而降,没有开头,也绵延无尾。在他那里,古今中外的时空能够奇异并置,“我、你、他”的人称可以信手转换。他清楚自己的“不好懂”:“我还用了许多诗象的、建筑的、音乐的悟意;隐喻、象征、立体、反正……整篇的、字词的、句式的,外在的、内在的……似乎也只有这样,我才能笨拙地表达出所感受到的一切。也正是这样,它们不好懂和更容易歧解也就是极正常的了。”

我始终坚信,一个作家的语言形式,就是他独特的生命结构和生命特征的外化表现。刘烨园用个人生命,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汉语形式,一种具有强烈辨识度的、刘烨园式的汉语风格。

“你完全可以创造散文。”散文,是可以也是应该创造的,他鼓舞着我们。

刘烨园的一生,对当代汉语散文的革新和创造从未停止。他以其开阔、深沉、恢宏的格局和胸怀,热切召唤着后来者,召唤着洪荒混沌般当代汉语散文的出现。

生活中的刘烨园有一些特点。例如,他的不解释。“多年来,解释在我总是极不情愿、极难受的事儿,因为这根本不是我的个性。”例如,他的不在乎。“世道就是这般奇异:你愈不在乎,它就愈不能怎样你。它彻底输了。你在乎是由于你想要的和他们的一样,这是真正的危险。”例如,他的不赶时髦。“我不会赶时髦,让时髦赶我好了。”刘烨园的这种不解释、不在乎、不赶时髦,源于其博大的胸襟和深刻的认识。

2019年5月21日晚,在济南齐鲁医院济众楼8楼东区,我见到病重中的烨园老师。他极瘦,瘦骨嶙峋,但手仍然温暖有力,仍有从衰竭生命内部顽强透射出来的精神强力,像一尊不屈的雕像。因为身体极度虚弱,他已无力说话,在那天上午状态稍好时,他在裁下的有横格的纸条上,给我留了一些话,其中的一张纸条是这样写的:“黑陶:真是对不起,你相邀了那么久,我也想象了那么久,在无锡与你一起走在你小时走过的路上,享受你童年的潮湿,少年记忆的泥与焰,在旧时青瓦屋前,喝古老的红茶与土酿的窑工们自己喝的酒……多么抱歉,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真遗憾。还有一些话,我走后,在写给《临终致友人》的一封信里,夫人会发给你们。烨园 2019.5.21 10:10。”极其心痛。

早在三十多年前的1993年,同在山东的作家张炜,对刘烨园就有着深刻的相知:“他在自吟”“一个能够感动的作家就是优秀的”“这一类声音正因为包含了意义,将来很难消逝。相比起来,那些在某个时期震耳欲聋的喧嚣,终会化为泡沫”。确实,他“强劲的艺术思想直抵时代、社会、历史、人生的原处”(冯秋子语)。

刘烨园在内心深处,对艺术、对自己的写作充满了不言自明的自信。

“除非人在宇宙中全部绝迹,否则艺术就不会消失。”

只要是真正的艺术,“即使湮没多年,重见天日的时候,也依然能感动心灵,进入心灵,其缘由就在于它离生命最近。”

他以自己深渊般的写作,给人以启示和示范。我深深记住的,是他书中的这句话:

“艺术的个性没有什么诀窍,唯一的秘密就是忠实自己的生命。”

刘烨园的肉身已经离开我们,但正如他所说的:“你如果创造的是真正的艺术,艺术也就会保护你,忠于你;不管你一时一地受到多少误解,你也终将光彩夺目,传说千古。”刘烨园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