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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幻不定的“局外人”身份,是她观察这个世界的最好棱镜—— “文学女巫”的三种语调
来源:北京日报 | 马小盐  2024年07月26日08:10

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的每一部作品,差异性远远大于相似性。如果我们不看作者的名字,很可能会觉得,《狐狸》《多谢不阅》与《芭芭雅嘎下了个蛋》,并非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这不是暗示杜布拉夫卡无法形成自己的风格,而是想准确地指出,作为一位擅长分身的狡黠的文学“女巫”,她不但从不复制自身,还能够在每一部作品中发出与上一部作品完全相异的声音。她有她的风 格,只 是 她 的 风 格 属 于“多”,而 非“一”——她是她自己风格的异名。

由杜布拉夫卡的作品构成的文学地图,是复杂而多样的,这与她破碎的地理身份有关:南斯拉夫出生,苏联留学,南斯拉夫解体后归属于克罗地亚,流亡时期于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柏林自由大学任教,后定居于荷兰阿姆斯特丹。这一切,不但使她成了一位世界公民,还构成了她与众不同的人生——地理上,她不属于任何固定的地域。你说她是出生在南斯拉夫的东欧人,文化上她却与俄罗斯文学有着更为亲近的血缘;你说她是定居荷兰的西欧人,传统上她却与斯拉夫民间风俗有着更为密切的关联;你说她是美洲大陆的学者,她却拥有由欧洲文明熏陶而出的世界公民的视野。她变幻不定的“局外人”身份,是她观察这个世界的最好棱镜。她可以前边看、后边看、左边看、右边看,更可以飞翔起来凌空观看。在对抗文学地心引力的同时,她把流亡作家“局外人”的劣势,逆写为优势:比起大多数作家,她的视阈更为广阔,她拥有第五视野——俯瞰。

对一位擅长思考的流亡作家而言,当她流离失所时,她常常要把物理意义上的空间面积兑换成更为广博的精神面积——这个时候,魔术发生了,有限开始变成了无限,历史上所有伟大文学构成的天体引力,吸引她飞升至高空,成为一个半人半妖的文学“女巫”。

女巫是什么?女巫是世界的“局外人”,是“异见者、流放者、失败者、隐居者”。文学女巫是什么?是语言与文体的杂食性动物。她疯狂地吞噬一切语言:波克塞语(波斯尼亚-克罗地亚-塞尔维亚语)、俄语、英语、德语;她也从一切文体里疯狂地掠夺食物:民间故事、神话传奇、新闻报道、杂志八卦、学院术语等等。那些在别的作家眼里平庸、过时,甚至并不典雅的素材,经过她女巫之手的重新组合,在现代或后现代世界的文学领域,重新变得光辉夺目起来。

《芭芭雅嘎下了个蛋》,便是一部光芒四射的女巫之作。小说无论语言还是结构,遵循着民间神话的“三”原则:分了三个部分,有三个女主人公,有三种不同的叙事声音。第一部分像一位记者所撰写的非虚构,诸多栩栩如生的细节,逼真地还原了老龄化社会里老年女性的衰败生活;第二部分则以东欧文学一贯的神话叙事的加速度疯狂旋转:有传奇,有故事,有巧合,有男欢女爱与狗血的一夜暴富——这一部分,一如哈谢克的《好兵帅克》,充斥着巴赫金所言的大众文化的狂欢;第三部分则是以一位民俗学学者的角度,对第一、第二部分内容进行评论与解读。就像猫在追逐猫的尾巴,作者在第三部分里,自己阐释了自己。只不过作者将这尾巴,狡猾地塑造成一位持有左派立场的女权主义的民俗学学者——她不但对第一、二部分的非虚构与大众神话,进行了精彩的评论与阐释,还号召“全世界芭芭雅嘎联合起来”,为掩埋在中世纪故纸堆里的女巫们复仇。这连自身都要挖苦的睿智,这微妙的反讽,这悬浮在小说上空的笑声,在整本书的结尾,余音绕梁,久久无法散尽。

更为精彩的是,杜布拉夫卡在这部小说里,采用了三种不同的语调:一种记者体,精确写实;一种文学体,恣意戏谑;一种学者体,引证论述。长篇小说,考验一个作家的不仅仅是她讲故事的能力,还在于她构筑故事的声音与方式。这部小说里,杜布拉夫卡不但将诗人才拥有的声音写作带入了小说文本之中,还以建筑师才有的方式,给整部小说建造了精密的结构。我想,杜布拉夫卡在她的这部小说里,玩着真正的文学女巫才能玩得起的文字游戏:一不等于一,一等于三,她一个人,就等于那站在神话学深处的三女巫!

(作者为作家、文艺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