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俞平伯释读唐宋词
来源:北京晚报 | 杨一帜  2024年08月06日08:51

唐朝形成,宋代发扬光大的“词”,在中国的影响,几乎不似文学,倒像是人们精神的某种密码。彼此开口相诵,即刻大脑判断:合拍与否,水准如何,审美高下。由于天然的亲和力,诗词比其他学术更易切入人们的精神,眼下出版的有关唐诗宋词的选本、著述,也可谓汗牛充栋。其中俞平伯先生早年出版的《唐宋词选释》,是笔者心中特别珍爱的一册。

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研究领域卓有贡献,但他的长期研究其实着重在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诗词方面。

关于词的起源,他的描述清晰简洁:“从诗的体裁看,历史上原有‘齐言’‘杂言’的区别,且这两体一直在斗争着。”“齐言”指的是诗歌中每句字数相同。在俞先生看来,中唐以前,“齐言”一直占着优势。而词的勃兴,即使从最表面的形式来看,也是一桩有意义的事情。这是为何呢?因为“词也有齐言,却以杂言为主,故一名‘长短句’。它打破了历代诗与乐的传统形式,从整齐的句法中解放出来,从此五、七言不能‘独霸’了。”诗的长度,似乎七言便到了一个极限。据钱锺书《管锥编》,七言后诗家对八、九、十以及十言之上,多有探索,但皆不能成为可靠的形式。而长短句的“词”,不仅句子参差,“以长度而论,也冲破了七言的限制。”郑振铎也曾说:“词和诗并不是子母关系。词是唐代可歌的新声的总称。这新声中,也有可以五七言诗体来歌唱的;但五七言的固定的句法,万难控御一切的新声,故崭新的长短句便不得不应运而生。”由此可见,词的初起确实带着一种明朗清爽的气息,为诗国别开生面。

按照《唐宋词选释》的三卷顺序,上卷为唐五代词。唐代现存最早作品见于“敦煌曲子词”,带着露珠般的鲜活,其中有一首他本少选的《抛球乐》: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姊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俞先生释解:“白描写法,口气神情非常婉转,不像一般的七言诗句,别具一种风格。‘他’音‘拖’。”短短数十字,把写作手法、风格特点标示出;最后通过读音,把韵也解读了。

文人填词方面,几乎所有文本,都把署名李白的《菩萨蛮》《忆秦娥》打头,俞平伯也一样。可问题却需交代一点。尽管署名李白,“然今传篇章是否果出于太白,甚难断定。”此前,俞平伯曾有《今传李太白词的真伪问题》长文,从词调的历史发展、李白生平、两首词最早出现文本比较等方面进行过探讨,结论值得重视。其中《菩萨蛮》有“寒山一带伤心碧”句,俞平伯解读:“这和杜甫《滕王亭子》‘清江锦石伤心丽’句法极类似。伤心是重笔。‘伤心丽’极言文石五色的华美。‘伤心碧’极言晚山之青,有如碧玉。”这“极类似”的句法近乎袭用,而李白杜甫之间,几乎“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俞平伯这里特别指出,实际是希望引起读者注意。

愈杰出的作品,也常常愈不易说出它的好,如南唐后主李煜一首《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词大家熟悉。俞先生只是疏释:“虽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凄凉的气氛,却融会全篇。如起笔‘无言独上西楼’一句,已摄尽悽惋的神情。”“‘别是一般滋味’也是离愁。剪不断,理还乱,还可形状,这却说不出,是更深一层的写法。”俞先生只是把词句中最摄人精妙处点出,供读者体会,不过多放肆自己的观点或情绪。这一点,笔者以为值得许多注释者留意学习。又譬如李清照这首《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有鉴赏文字,用数千字解读此词。其实,表面字句用不用多说。俞平伯以为一:词意出自晚唐韩偓一首《懒起》:“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知否”是词牌的短韵叠句要求,俞平伯只说“两问句,极自然”。整首词,俞平伯评说:“全篇淡描,结句着色,更觉浓艳醒豁。”接下来,他引了别人的评说:“而‘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着无数曲折……”解读佳作,有时只需精确点到为止,这既引导了读者思路,同时留出想象空间。俞平伯是词中行家,释解时特别在意这一层。

《唐宋词选释》,分为三卷:唐五代词为上卷,往下题“宋之一”、“宋之二”。反映时代动荡的作品多在“宋之二”中。那么我们从中选录一首,以见这般情形下的词人心情。刘辰翁《柳梢青·春感》: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宋朝灭亡,内心存着旧有文化的读书人,较他人更多无可言说的情绪。“铁马”即战马;“银花”即今天放的烟花。“笛里番腔,街头戏鼓”自然是说蒙古人的歌戏,热闹场景俱被他们占据。“辇下”指京城。最后三句,俞平伯释解:“宋亡以后临安(杭州)元宵光景,自己避乱山中,宋皇室漂流海上……”通过词作,后来人可以知道在异族统治下,相同景致,可以读出完全不同的心境。南宋末期的词人,少有辛弃疾那样的金戈铁马,更多弥漫着一种茫然凄迷,后人不可随意以为他们消极。

俞平伯先生为此书命名“选释”,说实在的,选、释两部分,笔者皆喜欢。首先是选,其次俞先生的释解,点到为止,不作更多生发,给读者留下进入空间,也有益于诗词之美自我呈现。这便是笔者喜爱这部“选释”的最充分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