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通灵者——菲利普•克洛代尔《另一个》中的诗性摹仿之旅
“我是另一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阿尔蒂尔·兰波如是说。
倘若将这句话的法语原文(Je est un autre)译为英语,会得到“I is someone else”这一语法上显然有误的病句。从句法结构的角度观察,这句话中本属于第一人称主语的Je/I,却被谓语动词est/is赋予了第三人称的内涵;若是从语义学的层面理解,Je/I被剥夺了作为主体的地位,而被放逐到一个居于“他者”(autre/someone)的处境。
这句看似悖谬的话语,实则是兰波创造的一个诗学概念。在他的诗歌理念中,诗歌文本的诞生是创作者人格分离的结果。诗歌中的“我”可以是任何人,但“我”与诗歌的创作者——即诗人——永远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除“另一个”的理论外,兰波还提出了“通灵人”的概念。为了做一个真正的“通灵人”,就必须探寻自身的精神世界。他指出:“立意写诗的人,首先必须研究的是对他自身的全面认识,他应该探寻自己的灵魂,审视它,考验它,认识它。”剖视自己,挖掘自己的心灵状态,向人的内宇宙做出深入探索。
法国当代作家、龚古尔学院院士菲利普·克洛代尔在他的短篇小说《另一个》(L’autre)中,回应了兰波的诗歌概念。文本的背景设置在十九世纪,一位商人偶然为兰波的诗歌所吸引,抛家舍业,独自前往非洲追寻诗人的行迹。在这一朝圣之旅中,他宛若兰波的圣徒,一路上以诗传道,摹仿诗人生命经历,体证诗人笔下的诗歌,直至失去了对自我,时间、空间的感知。最终,全然陷于迷狂和谵妄中的他,在弥留之际,与兰波的灵魂实现了融合。
笔者认为,在这场朝圣之旅中,弗罗隆用他的生命书写了一首诗。在这首诗中,兰波是他的镜像,是他的“另一个自我”。通过摹仿行为,弗罗隆与诗人兰波“通灵”,也凝视了自己的灵魂。随着他孑然一人的踽踽独行,这首生命之诗也不断地在书写着。在诗篇的尽头,旅途的终末,弗罗隆完成了与兰波的“通灵”,镜像与本体合二为一。为使这一过程更为清晰明了,笔者将其大致划分为三个部分:“诗性摹仿之旅的开始”“投射于现实的诗歌”和“尽头交汇的二重影像”,以爬梳文本中这一灵魂交融的过程。
兰波
一、走入通灵之镜:诗性摹仿之旅的开始
欧仁·弗罗隆本是一位生活富裕、受人尊崇的马赛商人,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他在文学杂志上偶然翻阅到兰波《彩画集》中的诗歌:
当世界为了我们四只惊诧的眼睛,缩为一片幽暗森林
为了两个忠心的孩子,缩作一方海滩
为了我们澄澈的共鸣,缩成一间乐房
那时,我会找到你。
这些不过是随意一瞥的文字,却在弗罗隆身上起到了“灾难般的效果”,纸页间的寥寥数语,好似诗人兰波的呓语,从此便在弗罗隆的心中生根,不断回响。自那以后,他变得少言寡语,心神不宁。在他眼中,“生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壳,内里仅有愚蠢的回音,再没有什么能将其填满。”对于诗歌的狂热,燃尽了弗罗隆原本对于生活和事业的热忱,生活中,只剩下无尽的空茫与孤寂。
弗罗隆也曾尝试与妻子共享这一神秘的感官体验,但当他向她诵读完兰波的一首诗后,她并没有流露出他所期待的狂喜。他感到诧异:“也是生平第一次,他恨起了她……那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连妻子都无法与自己实现同频共振,那也毋需指望还能与谁分享这种灵魂的震颤了。故此,他决意离开,独自踏上追寻诗人兰波的朝圣之旅。
二、摹仿与复现:投射于现实的诗歌
自弗罗隆沉迷于兰波的诗歌,他的生活便处处为《彩画集》中的诗文所缠绕。譬如,当他走出家门,踏上旅途的那一刻,兰波的诗歌《出发》就在他耳畔回响:“看够了……经历够了。生命的停驻。——啊,纷扰与幻象!出发,到新的爱意与新的纷嚣中去!”作为诗人兰波坚定不渝的使徒,弗罗隆感到“好似有成群的天使在激昂高吟”,为即将踏上诗意冒险的他送行。在他准备离开故土,远渡重洋,前往沙漠闪耀着日光的大陆时,走在码头桥板上的他:
仿若踏入了一座恢宏的教堂,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被数不清的舷窗替代,石制的尖塔变成了涂有亮漆的烟囱……从铜喇叭中发出的指令声,宛如在宏伟的拱顶之下回响……军官状若虔诚的牧师,眼皮底下的信徒们攘来熙往。
不难看出,在经受兰波诗歌的洗礼后,弗罗隆的精神世界已逐渐诗化了,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诗句的回响。这使他愈发坚定地从尘世的庸常琐事中抽离出来,将自我放逐于诗歌制造的镜像世界中。
在追随兰波的旅途中,弗罗隆全然沉浸于诗意的世界,行走在诗歌的大地上。除此之外,他还产生了一种摹仿的冲动:他意欲将兰波在诗歌中制造的世界复现于他所处的现实世界之中。比如,伫立在缓缓驶向热带大陆的航船上,弗罗隆望向浪花迸溅的尾迹,想象着海浪卷走他寡淡的往昔:旧的世界由此终结,灰暗平庸的过去就此消散。而当他向航船行驶的方向望去时,他仿佛看到了兰波诗歌《航海》中的“银铜车马”和“钢银船艏”正在掀开纯贞的生活。由此可以想见,诗人兰波作为他苦觅的“另一个”——这位“澄澈的知己”已在他的生活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这为他树立起一种新的生命范式,使得他在这道苦旅中,有意识地向这一准则逼近。弗罗隆心中也许明了:就好似函数中关于渐近线的概念,这趟诗歌朝圣不一定能将他带至兰波本人面前,但倘若将可感世界中的摹仿行为作为媒介,或许可以无限拉近他与这位镜中诗人的距离。于是弗罗隆将自己的凡人之躯,造就成兰波诗歌在现实世界中的载体。他要摹仿兰波,要成为兰波的通灵者。
弗罗隆这样狂热的摹仿行为,一直持续到这段漫长旅程的尾声。但这一摹仿行为对他来说,已逐渐演化为一种无意识的、成瘾性的行动:“通过反复阅读兰波的文本,写下文字的那个人已经褪去了幽灵般虚无缥缈的本质……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一种灵魂与意识的添补,栖居在他的脑海。”此外,他也早已失去了对外在之物(时空、世界、上帝、人类……)和对自我存在(饥渴、疲劳、疾病……)的感知:“他有了先知的神态,目光凝定,宛若盲人之视。”
经过一年多的苦旅,弗罗隆的肉身由于左膝的恶性肿瘤而不堪重负,而“浑身着了火似的高烧”却使他得以用自己的生命去感受兰波诗歌中“射出火焰的草甸”和“白钢和绿玉的斜坡草地”。他的精神已升华到绝对纯粹的高度,触及柏拉图所构想的理想世界。在弥留之际,几个月未曾说过一句话的他,以一连串兰波诗歌的题目和语句打破了沉默的帷幕:“《洪水之后》《童年》《故事》《滑稽表演》……‘哦,灰白色的面孔’《人生》《出发》……”尔后,他便在惊异中发觉,自己与那位兰波合二为一了。弗罗隆始终坚持将兰波的诗歌投射到现实世界中,并将这场摹仿进行至生命的尽头。这一摹仿及通灵行为的延续,却以他的肉身和生命为代价,是一场对镜中人兰波的献祭,也是一场对自我的审视。
三、镜像与本体:尽头交汇的二重影像
在上一章节中,我们关注到,随着弗罗隆的启程,他也开始了对兰波诗歌的主动摹仿,即试图将兰波的诗歌投射到他的现实生活中。倘若我们回顾弗罗隆的一生,便会发觉,他的生命轨迹与兰波的生平在偶然间竟形成了近乎完美的对称。在故事的发端,当商人弗罗隆第一次因兰波的诗歌感到灵魂上的震颤,并决意“弃商从诗”之时,也正是诗人兰波“弃诗从商”的开始。可以说,弗罗隆这样与兰波呈镜面对称的生命,从一开始便构成了一种无意识的摹仿行为。此处,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画面:在精神世界中,有一面庞大的平面镜,弗罗隆孑然伫立在镜前,而镜中站立的,是与他酷似的兰波,他苦苦寻觅的知己,他渴望为之进行通灵的对象。随着弗罗隆诗歌朝圣之旅的不断推进,在可感世界中,他不断地前行;在精神世界中,他缓缓地走向那面镜子,那面通灵者之镜。而镜中的兰波,也迈着与他相似的步伐,缓缓向他走来。
在弗罗隆的旅途中,曾有过一些经历,使他实现了对兰波的摹仿,同时也拉近了他与镜中人的距离。譬如,在孩童的玩笑中,弗罗隆获得了“兰博”这一称号,而这个名字无论是在拼写(Reїmbo)还是在发音方面,都与“兰波”(Rimbaud)极为相似。这便形成了一种摹仿,也可以理解为他最终与兰波合二为一的表征之一。就这样,“兰博”这个称号继续跟着他,有时甚至比他先行一步。承载着与那位“另一个自我”相近的称号,弗罗隆徜徉在沉思者的梦境里:
他愈发走进梦境之中。
忘却了自己身之所在。
甚至忘却了从前的名字。
坚定地,以兰博自称。
随着弗罗隆的健康每况愈下,这场旅途也慢慢接近尾声。一八九一年五月二十日,由于左腿恶性肿瘤,弗罗隆被遣送回马赛的圣胎医院接受治疗,于同年五月二十七日被截去左腿,最终在医院去世。而不幸的“巧合”是,因右腿滑膜炎住院的兰波,与弗罗隆在同一天进行了右腿截肢手术,甚至和他在同一天、同一地点去世。在弗罗隆(与兰波)的弥留之际,他在倏忽间发觉,自己已然成为兰波:
医生吃惊地盯着他,最后,用一种被蠢话激怒的强调,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兰波,就是您啊!!”
话音刚落,垂死之人的意识里忽地闪过一道强光,这光芒抹去了世间可感知的一切……在暗夜里,这位曾经的商人和他追寻的影子终于在路途的尽头合二为一了。
至此,镜像与本体,“这一个”和“另一个”,在这场朝圣之旅的终末实现了合一。此处,我们又观察到了两组摹仿:兰波失去了右腿,而弗罗隆截去了左腿;同年出生的两人,在同年的同一天离世。在那个想象的精神世界,我们看到弗罗隆终于走到了镜前,将一只手伸向了镜面,而镜中之人也与他做同样的动作,向眼前的人伸出了手。两人的指尖触碰的刹那,也是二人的灵魂相融之时。弗罗隆成为了兰波,抑或是,兰波成为了弗罗隆。诗性摹仿之旅的尽头,意味着这场通灵仪式的结束。
在弗罗隆与兰波合二为一的过程中,我们大致可以梳理出这样两条线索:其一,弗罗隆以兰波的诗句为媒介,通过自身的行动,不断地对这些诗文加以摹仿与复现,成功实现了对诗人兰波的“通灵”,这一摹仿行为是主动的、有意识的;其二,自弗罗隆为兰波的诗歌所吸引,而决意弃商从诗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了一场对兰波本人生命之旅的摹仿,而这一摹仿行为是被动的,是在无意识中进行和完成的“通灵”。这两条摹仿之径在旅途的终末交汇,就像在生命尽头之处交汇的弗罗隆和兰波两人一样,殊途同归,皆指向“本体”与“镜像”的重合。
在故事的末尾,“这光芒抹去了世间可感知的一切”,弗罗隆成为了兰波,并与他一道与世长辞。至此,我们似乎陷入了克洛代尔为我们设下的思辨迷宫:尝试以摹仿行为实现通灵的弗罗隆,与始终引诱着弗罗隆穿过通灵之镜的兰波,谁才是那位镜中的通灵人?
四、我拥抱夏天的黎明:兰波《彩画集》中的通灵者
这个问题也许没有答案。克洛代尔为读者留下这样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并使读者在阅读和思考的过程中,产生审美体验与灵魂震颤。这恰与他笔下以诗歌为诱饵,吸引弗罗隆走向自己的兰波相似。就像神话中的塞壬,栖息于海浪和礁石之间的鹰身女妖,以她们优美的歌声吸引着路过的航船,在沉思和静默中径直向她们驶去。
之于笔者本人,在被引诱着不断走入文本的过程中,一首《彩画集》中的诗歌忽然在我心中显现:《黎明》。作品叙述了这样一个奇遇:破晓时分的林间,奔走在林间小路上的孩童因渴望拥抱夏日的黎明,便不止地追逐。最终,他与黎明在林中空地相拥,沉沉睡去。苏醒后,发觉自己已是孑然一人。笔者认为,兰波诗中追逐黎明的孩子,恰与《另一个》中追随兰波的弗罗隆有着相似之处:“我拥抱夏天的黎明”呼应文中弗罗隆舍弃家业,启程追寻兰波时意气风发的样子,而“黎明和孩子一同跌倒在林中空地/醒来已是正午”也与文末大梦初醒的弗罗隆有几分相似。在苏醒之际,黎明已从孩子的怀中消散,弗罗隆则是发觉自己竟已然成为那个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对象,但他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无论是兰波《黎明》中的孩子,还是克洛代尔《另一个》中的弗罗隆,二者都在诗意的狂喜中,追逐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象,最终力竭而倒。如此,弗罗隆不仅主动对兰波笔下的诗文加以摹仿,还在不知不觉中复现了他笔下这位追逐黎明的孩子形象。笔者尝试翻译了这首诗歌,现将译文附于此处,还请诸位不吝赐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