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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烙印” ——关于青年文学创作的同题问答
来源:文艺报 |  行超  2024年08月14日08:25

熊 焱:《青年作家》执行主编 青年作家顺应时代,充分利用各种新媒体平台来展示自己、宣传自己,这是一件好事,但必须要意识到,作家是人类的良心,我们绝不能像某些凭借低俗恶搞、装疯卖傻、扮丑出奇而赢得关注的网红那样,为了博取流量而无所顾忌,我们必须把握尺寸,始终保持一颗静心

张 菁:《青年文学》主编 在他们笔下,我们读到的更多的是一些切口不大的场景与事件、一些生活中的普通人、一些透过自己心灵与心理折射后的产物、一些主观情绪与意志饱满的灌注、一种对表达个性的寻求与寻找……鲜活而灵动,虽不无些许稚嫩、不无些许表象,但又恰在这稚嫩与表象中透出青年那种特有的敏感、灵气与活力

李 樯:《青春》主编 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写作者的价值追求之一便是自由,表达的自由、结构的自由、技术的自由,等等。年轻人更多地冲破了文法的束缚,幻想和注重创意,恐怕是他们文本共同的突出特征。所谓感觉至上,既是指对语言的自觉,也是写作者对自己的阅读、体验生活和写作行为的自律性要求,这点至关重要

您主编的刊物近五年来策划了哪些青年写作的栏目、专题?请简单介绍一下

张 菁:《青年文学》自创刊以来便始终坚持以关注青年文学创作、推出文学新人新作为己任。最近五年来,更是先后策划与开辟了“出发”“推荐”和“灯塔”等不同栏目、推出不同主题或主旨的专刊专号,累计推出200位青年作家,广泛展示青年作家从被发现到被更多人认识之全过程,呈现多重创作状态下青年作家们的创作风貌。

“灯塔”重在展现“90后”青年作家们对话自己文学路上的精神导师,从青年作家的疑与惑和导师的理解与鼓励,共同彰显不同代际作家的文学之路、创作接续和精神传承。栏目开设四年来,先后刊发了庞羽、路魆、李唐、徐畅、丁颜、甄明哲、王苏辛、智啊威、徐衎、崔君、杜梨、三三、王若虚、张林、修新羽、赵依、孙一圣、广奈、宥予、顾拜妮和林秀赫等一大批文学新人的新作,而他们的前辈作家毕飞宇、刘亮程、阿来、林白、李洱和吕新等导师们的信笺回复则充盈着对青年作家们的祝福与期许。崔君曾说她拿到样刊那一刻来不及找椅子便站着看完了阿来的回信和解答……正是这些不同代际作家们各自的风格与特点,共同构成当下文学创作整体的多重风采。

“推荐”栏目旨在发现有特点的文学新人,五年来,朱婧、熊生庆、周于旸、瑠歌、穆萨、倪晨翡、陈修歌、王陌书等56位青年作家渐次在这里亮相。每年五月的“现在出发·小说专号”则集中展示高校在读学子们创作的蓊郁气象,来自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香港都会大学等15所高校的26位青年作者焕发光彩。高校专号中,焦典的《山中有虎》、卢燨的《跳蚤之幻》、马晓康的《拉小提琴的砌砖工》、黄昶的《小中医》4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7次,入选《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2023年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等4本年选。每年12期的“新作家专号”则先后集聚了张春莹、褚婷等32位青年写作者笔下对生活的充沛情感,丰富着青年表达。此外,“新女性专号”收录朱婧、李静睿、顾拜妮等多位青年作家作品,集中展示女性写作的新视角和新表达。其中5篇作品被转载6次,1篇两次入选文学榜单。还有“城市童话专号”“网小辑”等专刊或专栏也都与青年的成长和城市的发展变化休戚相关。

李 樯:《青春》的所有版面都是面向年轻写作者的,2023年起更改版为“大学生自己的文学期刊”,只发表高校学生作品,应该是国内唯一全面针对高校写作的文学月刊。其中“新视界”是《青春》的重点小说栏目,一直请韩东做主持人,他的文本标准值得信赖。他还帮我们主持着一个“韩东改诗”的诗歌栏目,在对有才华、有潜力的年轻写作者的点化方面,韩东从不吝惜自己的经验和智慧。2022年,我们还成立了毕飞宇工作室,与之配套的“小说沙龙”栏目,每期从全国高校中遴选一篇大学生作品,邀请专家对作品进行盲评,然后作者进行修改,最后将专家的点评意见和修改后的小说一起发表。这是一个从写作观、方法论方面都能为年轻人带来激烈撞击的举措,迄今我们已走进了全国20来家高校,除了作者本人,参与到点评、旁听的学生也是受益的。

为了能让年轻写作者在《青春》的办刊行为中切实受益,2019年起,我们恢复了停摆35年的“青春文学奖”,每年刊评一次,设小说、散文、诗歌、评论奖,2025年起,还将增设面向世界各国大学生和中国境内海外留学生的“丝路青年奖”,《青春》属于全球青年写作者。2021年起,《青春》还兴办了“青春课堂”,已邀请了韩东、胡弦两位导师,为他们招收写作学徒,采用现场授课、录制传播的形式,让更多年轻写作者受益。韩东授课的内容,还促成了《诗人的诞生》这本广受欢迎的图书。

《青春》的组稿策略里有个“不慕名家”的要求,我们的目标不是抱大腿、抢流量,而是希望培养未来的名家,甚至巨匠。

熊 焱:《青年作家》一直在密切关注青年人的写作,以大量版面刊发青年人的作品,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栏目叫“新力量”,是每期都有的固定栏目。这个栏目重点推一位青年作家的两部短篇小说,或者三位青年作家每人一部短篇小说,并邀请全国知名的评论家、文学期刊编辑作为主持人进行点评,以及评论家进行解读。不少青年作家的处女作就是在这里发表的,比如渡澜。2021年,我们联合《四川文学》,策划了“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助推四川青年小说家的成长,每年选四个青年作家在两本刊物上同时大力推介。我们还通过举办华语青年作家写作营活动,编辑出版一期青年作家写作营专号。今年我们的栏目有微调,增加了一个“突围”,主推一个水准相对稳定、处于快速上升期、又具有远大潜质的青年作家。可以这样说,除了小说栏目的头条外,其他栏目均有可能出现青年作家的影子。

近些年涌现了哪些具有代表性的青年作家?他们的作品有什么个人特色?

张 菁:青年作家中,侯磊自幼生活在北京一个老旧的四合院里,听评书、看京剧、听相声、唱昆曲、唱曲艺、收藏文物、走访古迹,在《青年文学》开设“北京烟树”专栏并出版成散文集。在他身上显现着“80后”部分作家在所受文学教育体系和个人成长环境中,自然地继承了当代文学传统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朱婧笔下有着平静生活下的暗流。她对未知的一切保持一种凝视、思索和警觉;孙睿有着善于从生活和生命感悟出发,进而“抽象”出寓指意味的能力;杜梨善于捕捉生活细节,并不断放大这样的细节增强其作品说服力。

李 樯:除了“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扶持项目里的众多成名作家如曹寇、赵志明、春树、余幼幼、房伟、庞羽、大头马等,这几年,印象比较深的更年轻的几位作者有宿颖,河北正定县的一个高中生阿洛,大学生里的佼佼者有焦典、加主布哈、李嘉茵、余贺,名单太长,无法一一列举。这些年轻人中,有的还寂寂无名,但这掩盖不了他们身上对文学共同的热爱、才华甚至说天分。

熊 焱:当下不少创作势头旺盛的青年作家,都在我们刊物上发表过作品,有的甚至是多次刊发。要说具有代表性的也不少,比如杨知寒、路魆、栗鹿、陈小手、郑在欢、宋迅、梁宝星、陈萨日娜等。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比如杨知寒,她的语言简洁、叙事节奏快,基调是冷的,但是又冷中带暖,暗中见光。比如路魆,他的小说诡谲、怪诞,具有超越现实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限于篇幅,就不再一一列举。

在您看来,近五年的青年创作有哪些整体特征,或呈现出什么变化?

张 菁:五年来,以“90后”和“00后”为生力军的一代青年作家正以自己独特的艺术感知和鲜明的艺术个性渐次登上新时代的文学大舞台,成为当下文学创作中客观存在并值得足够重视的一支生力军。几代作家的同台共舞从来都是文学事业生生不息的自然表现,他们笔下尽管有着共同的乐与忧,但一代人有一代人或鲜明或纤细的烙印与特色则是不争的事实,值得予以特别关注。

这一代青年作家一出生便恰逢一个急剧变革、高速发展的大时代与新时代。改革与发展、分化与重组、对幸福生活的不懈追求与奋斗等时代重大命题始终如影随行地伴随着他们的生活与成长。这一切在他们眼中无从回避,笔下也就自然合逻辑地予以呈现。然而,这一代青年终究有他们特有的成长之道、发展轨迹与心路历程,因此,他们笔下的大时代烙上这一代人的鲜明印记同样十分合逻辑与正常。因此在他们笔下,我们读到的更多的是一些切口不大的场景与事件、更多是一些生活中的普通人、更多是一些透过自己心灵与心理折射后的产物、更多是一些主观情绪与意志饱满的灌注、更多是一种对表达个性的寻求与寻找……鲜活而灵动,虽不无些许稚嫩、不无些许表象,但又恰在这稚嫩与表象中透出青年那种特有的敏感、灵气与活力。

李 樯:他们写作的共同特点是自觉和自由。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写作者的价值追求之一便是自由,表达的自由、结构的自由、技术的自由,等等。年轻人更多地冲破了文法的束缚,幻想和注重创意,恐怕是他们文本共同的突出特征。所谓感觉至上,既是指对语言的自觉,也是写作者对自己的阅读、体验生活和写作行为的自律性要求,这点至关重要。

熊 焱:我认为当下的青年作家具有非常强烈的写作技巧的自觉意识,尤其是小说写作上体现得特别明显。他们强调超越常规的想象力,追求故事的异质性。他们的小说常常有一个鲜活的故事内核,却又并不追求叙事上的跌宕起伏,而是在一种静水流深中展现叙述的力量。此外,他们的个人叙事较为强烈,对个人内心深处那些幽微的情感经验描写得较为细腻。

今天的青年作家成长在现代化的城市中,他们与当代文学传统、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间有什么承继关系?

张 菁:这一代青年作家的文学乃至文化浸润同样也有着自己鲜明的时代印记。一方面,在这个开放的大时代和地球村中,各种艺术新气息的流动与互动已成常态;另一方面,他们毕竟生长与生活在这块拥有五千年传统文化浸润的土地上,龙的传人之宿命、炎黄子孙的血液、中华文化的根脉或多或少地都会流淌在每一位中华儿女的血脉之中,传统文化的基因挥之不去亦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在这一代青年作家的笔下,我们既能看到世界文学中的种种影响乃至最新最时尚的痕迹,亦能感受到像侯磊在《北京烟树》中所呈现的那三千年的建城史和八百年的建都史以及蕴藉其中的多元历史文化、自然风貌与人文情怀。

李 樯:这个问题非常好,也特别必要和及时。尽管写作是一种创造性的行为,并且能带来创造的快乐,但传统中那些优秀的、有效的部分,却是我们的靠山,是命根子。年轻写作者很少会认同这一点,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各种反对,但我越来越认识到,这是一种很傻的认知。当一个写作者选择了一种语言创作,他就应该深入了解这门语言的传统,因为创新一定是在承袭中完成的。从《诗经》的四言句式到古乐府,再到律诗、宋词,语言的迭代如此艰难而缓慢,但开宗立派者无疑都是优秀传统的继承者。在西方也是这样,试想,如果没有《荷马史诗》、维吉尔、但丁这些传统和十四行诗的繁荣,会有那么多开宗立派的现代派大师涌现吗?每个大作家的作品里,都有强大的传统作为支撑,那是他的基础和底座,否则很难达到一定高度。

熊 焱:今天的青年作家大多是在西方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滋养下成长起来的。所以他们之间天然地构成了一种传承关系。但同时,今天生活方式与过去有天壤之别,这就让他们也在反叛和解构传统文化,所以这种传承也带着解构后的重构。但在传承中发扬光大,其实也是很难的。

新的传播语境和传媒环境对青年作家产生了什么影响?如何积极融入现代传播格局?

李 樯:2021年起,《青春》杂志开始依托南京出版集团的图书资源,策划出版“青春文艺”系列图书,仍以发掘年轻写作者为主,我们发掘了在网上写诗的曹韵和惊竹娇。曹韵坦言,他热爱写作多年,却一直没有动静,直到通过互联网,他开始特别重视读者的反馈,不断调试自己的语言指向,努力与读者达成共鸣、共情。他的首部诗集《偷诗歌的人》迄今已销售三万多册。惊竹娇刚刚大学毕业,我们就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君不见》,上市半年销售了20多万本。他们的成功之处在于,除了写作者的身份,同时也成了互联网传播专家,成了自己作品的传播者和“经纪人”。这是一个很好的变化,也是后现代主义文化倡导的和读者最大化互动的成功案例。

熊 焱:新媒体的传播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青年作家们的写作方式和发表途径,比如陈春成,他的短篇小说最初就是在豆瓣和微信公众号上发表,慢慢被人关注,最后才走上传统的纸媒发表和出版的道路。同时新媒体也改变着青年作家的审美情趣和写作观念,并且成为他们写作的素材。新一代的年轻人,有着强烈的表达和展示欲望,他们会充分利用新媒体来呈现自己,视频、图片、文字,各种形式都有,就连被退稿他们也要晒。可以说,他们有一种无畏的勇气,但是,这恰恰也反映出他们内心的那份焦虑与浮躁。文学是一个小众化的群体,青年作家顺应时代,充分利用各种新媒体平台来展示自己、宣传自己,这是一件好事,但必须要意识到,作家是人类的良心,我们绝不能像某些凭借低俗恶搞、装疯卖傻、扮丑出奇而赢得关注的网红那样,为了博取流量而无所顾忌,我们必须把握尺寸,始终保持一颗静心。

您对青年创作还有什么建议?

张 菁:如果说对这代青年作家还有什么期许的话,那我想说的是:一方面从宏观视野看,当下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面临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任;另一方面着眼于我们所处行业的角度,种种以新科技为引领的新的传播手段、新的传播环境和语境,新的传播手段正在或即将影响着人们曾经习惯的创作与阅读。这一切不能不对青年作家的写作提出新的课题与挑战。关于前者,我期许的是,伴随着这一代青年作家见识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他们的创作在保持现有优势的前提下,内容上理应存有一个向深向广拓展的大志向,艺术表现上则需要瞄着更加个性、更加自如、更加文学的目标前行。只有这样,21世纪的时代风云与艺术风采才能通过青年作家的笔墨传诸后世。同时,在以新科技为引领的“新”传播背后,作家那种高度独特的个性化表达与创造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熊 焱:青年意味着热情、勇气和探索。我希望青年作家们具有反叛精神,冒险意识。也希望他们不要太过于沉迷于个人叙事,而是勇于探寻更广阔的外在世界。那些过多的个人内心的情绪呓语,鸡零狗碎的日常叙事,会在某种程度上局限着写作者的格局和胸襟。此外,我希望他们在学习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同时,也要扎实地、深入地向中国传统文学学习。青年作家们重视写作技巧,技巧当然很重要,但不能模式化、套路化,这或许是当下的创意写作需要反省和警惕之处。更不能因为追求故事的新奇与荒诞而放弃逻辑的自洽和无法完成虚构的真实性。因此,老老实实地讲好一个故事,认认真真地写景状物,也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