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年”说“虎典”
相传海上的度朔山生长着高大的桃树,枝干盘曲达三千里。东北方向的树枝间有个众鬼出入的门,由神荼、郁垒两位神仙把守,他们负责统领这群鬼东西;一旦发现有为害作恶者,就用苇草编成的绳索把他捆起来去喂老虎。上古的黄帝特意制定礼仪,每年定时驱鬼,在门户画上神荼、郁垒与老虎,悬起苇索以防鬼怪。最初见到这个故事,是在王充的《论衡》一书中,说是引自先秦的《山海经》。在常见的几个《山海经》的版本中,尽管我没有找到上述具体文字,却发现不少神灵都有着类似老虎的外貌:昆仑山守护神“身大类虎而九首”,黄帝下都的守护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黄帝园圃的守护神“虎文而鸟翼”——成语“如虎生翼”“如虎添翼”的出现是不是受了《山海经》的启发?我没有专门考证,不过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中国人画虎御凶息疠的风俗缘起甚早,至少不会晚于东汉初期。再有,汉末学者应劭在其《风俗通·祀典》中也提到画虎,他引用的是另一部典籍:“谨按《黄帝书》:‘上古之时,有神荼与郁垒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度朔山上有桃树,二人于树下简阅百鬼,无道理妄为人祸害,神荼与郁垒缚以苇索,执以食虎。’于是县官常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效于前事,冀以御凶也。”虽然书名不一样,但说法都差不多,大概那年月的画工水平不高,并未出现那么多的巨匠、大师,这才有了东汉开国名将马援教育后辈时讲的俗话:“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据记载,古时新春民间很多地方都会张贴门神、悬挂虎图,或在桃木板上画虎头,以祈求福佑禳灾。到了端午节,除去吃粽子、赛龙舟,讲究一些的人家还要用雄黄酒在孩子的额头上画“虎头纹”写“王”字,把艾叶装饰成老虎的形状,作为配饰。种种借虎辟邪祛秽的习俗,反映出先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阳刚之气的推崇、对尚武精神的美化。想来那时的民风深受官方说法的影响,如帝王授予臣子兵权和调遣军队的信物叫“虎符”,善战的军队叫“虎旅”,将帅的营房叫“虎帐”,英勇的统领叫“虎将”,保卫国君及王宫、王门的官员叫“虎贲”,守卫帝王或国门的勇士叫“虎卫”,遮护城邑或营寨的竹篱叫“虎落”,因时制宜、革新创制叫“虎变”,连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进士及第都叫登“龙虎榜”……借虎威以壮形色,虎躯、虎视、虎行、虎步、虎怒,哪怕躺平了都可以叫“虎卧”!从君王到民众、从军国大事到个人举止,辞藻如云,不一而足。
《说文解字》中说“虎,山兽之君”,在十二生肖中位居第三,与地支中的“寅”相配。“寅”字的篆书颇似正面的虎头,虎视眈眈,不怒自威,有阳气上升的含义,是大吉之兆,象征着生机勃勃。因此,屈原才会在《离骚》开篇自豪地借主人公之口表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屈子说,我乃天帝高阳氏的后裔,我的父亲就是伯庸。正当寅年的寅月,恰在庚寅的那一天我降生。先父根据我初生的情形,通过卜卦赐予我美名。为我取名“正则”,取字叫做“灵均”。屈子是十分注重“内美与修能”的一位大诗人,他认为“内美”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家族血缘,二是出生年月日。有学者推算,“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是“寅年、寅月、寅时”,尽管我们不知道十二生肖具体起源于何时,但这并不妨碍后人用大白话说屈子出生在“虎年、虎月、虎日”。我曾戏言,屈子不但是中国诗坛的第一人,也是诗家夸耀出身、以生辰为荣的第一人。
史书有云,由于令尹子兰、上官大夫等人嫉贤妒能、屡进谗言,所谓“三人成虎”,不由楚王不信,屈子先是被绌继而被迁,于忧愤中自投汨罗。诗人的不幸遭遇,流露在他浪漫主义的笔下,天上地下都有虎,天上是“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地下是“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以虎入诗,屈子不是首创,在《诗经》里就早有先例,如《邶风·简兮》中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形容一位魁梧舞者健壮有力的样子。然而,真正以虎为题的诗,还要说是汉代乐府《猛虎行》,其延续了《诗经》赋比兴的传统,影响至今,后世以此起兴为题的诗篇,我读过有近百首,无外乎托物言志,“多言不以艰险改节”(曾国藩语),倒是盛唐时储光羲所作别具一格:“寒亦不忧雪,饥亦不食人。人肉岂不甘,所恶伤明神。太室为我宅,孟门为我邻。百兽为我膳,五龙为我宾。蒙马一何威,浮江一以仁。彩章耀朝日,爪牙雄武臣。高云逐气浮,厚地随声震。君能贾馀勇,日夕长相亲。”全无他意,仿佛画了一幅《猛虎行迹图》。清代名臣陈廷敬的《猛虎行》也很有意思:“朝从猛虎食,暮从野雀栖。野雀无定端,猛虎还苦饥。水浊不见底,水清石累累。清浊各有以,沟水流东西。天风吹海色,昏昏渺无涯。游心三神山,百年曾几时。”陈廷敬属虎,生于1638年,以“清勤”名世,二十岁考中进士,为官五十四年,升迁二十八次,他的这首诗通俗浅显,感慨人生如梦,光阴似箭。可不是吗?即便从汉初算起,到现在也有两千多年了,画虎的人越来越多,说虎的人也有不少,在“虎年”到来之际,写虎的人,也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