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南:批评的愉悦
我的批评观
批评的愉悦
李德南
斯坦纳在《人文素养》一文中曾这样发问道:“如果能当作家,谁会做批评家?”在他看来,虽然凭着风格之力,批评也可能成为文学,但几率实在太小;而批评家呢,过的是一种二手生活,回望来路时所看见的也不外乎是“太监的身影”。斯威夫特则认为,“批评家是知识界的雄蜂,他们吞噬蜜糖,自己却不劳动”。
这种关于批评或批评家的批评,我多有留意,但是它们并没有对我造成打击,我并不认为从事批评是一件苦差,相反,从中我时常得到层次丰富、汁液饱满的愉悦。虽然有不少朋友觉得我的文章偏于理性,甚少对言说对象作直接而炽热的肯定,但让我能够持续前行的,是对批评的信念——我一度用“隐秘的火焰”这个短语来形容它。我相信创作与批评都有其不可忽略的创造性,同样各有其局限。创作的迷人之处首先在于,你所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并且这个世界是你一手创造的。灵感也是愉悦的源泉,一个意象,一次邂逅,一个偶尔捕捉到的眼神,甚至是一句话,一个词语,都可能会让我们产生言说的欲望以及类似于创世的冲动。当那个异于生活世界的想象世界通过文字而显现,变得可感时,那份在心头回旋的愉悦,真是妙不可言,无可替代。斯坦纳对作家之美好人生的极力推崇,并非毫无道理。
可是,写作也有不愉快的一面,从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莱尔以降,现代文学往往重视挖掘人生的负面经验,着力书写现代人内在的幽暗情绪。现代文学又特别讲究策略,不惜以暴制暴,过多地在这种幽暗而激进的情绪中逗留,对生命是有损伤的。现代文学家的面容,也多半显得沉重,忧郁。可是从事批评的工作并不会这样。虽然批评家也需要关注各种社会问题,但是在与这些问题照面时,必须要有整全的、客观的认识,不能只看到黑暗之心,也需要看到微弱的星火;在揭出恶的现实时,也要注重挺立信心与希望。批评家不能只是非理性地宣泄自己的情绪,而必须具备理性地对待问题的能力,这让批评家可以获得一个合理的视距,以中正的立场来面对我们的世界。创作与批评,既互相促进,又互为补充,而我们从这两种精神活动中所得的愉悦,也不尽相同。
对于我个人来说,从批评而来的最为内在的愉悦,在于它可以成为一种精神参悟的方式。我时常把存在论哲学作为分析问题的基本视域,尤其是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是我所一再征引的。它最大的特色,在于对个人及其感觉偏差的认知与肯定,视现象学意义上的个我(“此在”)为世界之心,由此,世界显现出一室千灯式的丰饶,个人亦因在广阔世界中展开自我而成为富丽的存在。我的批评实践,也多是尝试沿着这一路线而展开。
受现代学术体制的影响,如今,似乎只有这样一种批评才是正当的:着力追逐全新的学术行话,力求建立严谨的话语体系,批评话语必须能够自我繁衍,具备持续的生产性。我并不排斥这种知识学意义上的自足与完备,却更看重批评在存在论层面的意义:它是探寻智慧之路上的修炼方式。当我写下对他人的作品的看法,在这些文字的背后所活跃的,也不乏我个人的心事与情怀;同样,只有当我意识到我所从事的工作,是为了增进对世界、历史和文学的认识,我才会有书写和言说的冲动。借助批评活动,我希望能从语言与世界的双重馈赠中得滋养,不断地扩展、丰富那原本渺小而单薄的自我。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5年第4期
批评家印象记
沉默与发声
——李德南的学术印象
谢有顺
2009年,我第一次见李德南,在上海的一次学术会议上。那时,德南正在上海大学哲学系读硕士,却来听文学会议。会议间隙,他走到我身边,告诉我,他是广东人,硕士论文研究的是海德格尔的科学哲学,毕业后想报考我的博士生——这几件事情,用他低沉的声音说出来,令我印象深刻。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还写小说,只是凭直觉,如果一个人有哲学研究的背景,转而来做文学研究,一定会有所成的。这也可能跟我自己的知识兴趣有关。我做的虽然是文学批评,但对哲学一度非常着迷,大学期间,我读过的哲学书,超过我读的文艺理论方面的书,对海德格尔等人的存在主义哲学,更是不陌生。现代哲学提供一种思想和方法,也时刻提示你存在的真实处境,它和文学,其实是从不同角度回答了存在的问题:一个是说存在是什么,一个是说存在是怎样的。现在的文学研究,尤其是文学批评,之所以日渐贫乏,和思想资源的单一,密切相关。德南在硕士期间就愿意去啃海德格尔这块硬骨头,而且还是关于科学哲学这一学术难点,可见,他身上有一种隐忍的学术雄心。我后来读了德南的硕士论文,很是钦佩,他的研究中,不仅见学术功力,更可见出他领会海氏哲学之后的那份思想情怀——谈论现代哲学,如果体察不到一种人性的温度,那你终究还是没有理解它。德南把自己的文学感悟力,应用到了哲学研究中,我预感,他日后也可以把哲学资源应用到文学研究中,实现文学与哲学的综合,这将大大开阔他的学术视野。
一个人的精神格局有多大,许多时候,是被他的阅读和思考所决定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思想淡出,学术凸显”,学术进一步细分、量化,80年代很普遍的跨界交流越来越少,文学研究的影响力衰微,和这一研究不再富有思想穿透力大有关系。因此,文学批评的专业化是把双刃剑,它可以把文学分析做得更到位,但也可能由此而丧失对社会和思想界发声的能力。专业化是一种学术品格,但也不能以思想的矮化为代价,学术最为正大的格局,还是应推崇思想的创造,以及在理解对象的同时,提供一种超凡的精神识见。那年和李德南的短暂聊天,勾起了我许多的学术联想,那一刻我才发觉,多年来,文学界已经不怎么谈论哲学和思想了,好像文学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只用文学本身来解释就可。有一段时间,不仅文学批评界厌倦于那种思想家的口吻,文学写作界也极度鄙夷对存在本身作哲学式的讨论,文学的轻,正在成为一种时代的风潮。
正因为此,我对李德南的学术路径有着很大的期许。他硕士毕业那年,果然报考了我的博士,只是,每年报考我的考生有数十人之多,我一忙起来,连招生名录都忘记看,有些什么人来考试,也往往要等到考完了后我才知道。这期间,德南也没专门联系我,等到考完、公布分数,德南可能由于外语的拖累,名次并不靠前,我甚至都无法为他争得面试的资格,成为当年一大憾事,这时我真觉得,那个在上海的会议间隙和我说话的青年,也许过于低调、沉默了。
这其实非常符合德南的性格,一贯以来他都脚踏实地,不事张扬,写文章从不说过头的话,生活中更不会做过头的事,他总是等自己想清楚了、觉得有把握了,才发言,才做事。这令我想起,德南是广东信宜人,地处偏远,但民风淳朴,那里的人实在、肯干,话语却是不多,在哪怕需要外人知道的事上,声音也并不响亮。德南并不出生在此,但那是他成长的地方,他深受故乡这片热土的影响,有这片土地的质朴,也像这片土地一样深沉。他或许永远不会是人群中的主角,但时间久了,他总会显示自己的存在,而且是无法忽略的存在。
在这几年的学术历程中,德南以自己的写作和实践,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
真正的沉默者也会发声的。第二年,德南以总分第一的成绩,顺利进入中山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对文学有着一种热情和信仰,但他又不放纵自己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情感,相反,他总是节制自己,使自己变得理性、适度、清明,如他自己所言,他受益于海德格尔“思的经验”,但后来更倾心于伽达默尔为代表的现代诠释学。他更看重的也许正是伽达默尔的保守和谨慎。比起海德格尔式的不乏激烈色彩的思想历险,德南崇尚谦逊、诚恳,以及迷恋洞明真理之后的那种快乐,他曾引用伽达默尔的话作为自己的写作信条:“如果我不为正确的东西辩护,我就失败了。”他当然也作出自己的判断,但任何判断,都是经由他的阐释之后的判断,而非大而无当的妄言。与意气风发的判断者比起来,德南更愿意做一个诚实的阐释者。
这也构成了李德南鲜明的学术优势:一方面,他有自己的思想基点,那就是以海德格尔、伽达默尔为中心的思想资源,为他的文学阐释提供了全新的方法和深度;另一方面,他一直坚持文学写作,还出版了长篇小说《遍地伤花》,对文学有一种感性、贴身的理解,尤其在文本分析上,往往既新颖又准确。他从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思想大师身上,深刻地理解了人类在认识上的有限性,同时也承认每个人都是带着这种有限性生活的;从有限性出发的阐释,一定会对文学中的存在意识、悲剧意识有特殊的觉悟——因此,李德南关注的文学对象很广,但他最想和大家分享的,其实只是这些作家、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很小的一部分。他的博士论文《“我”与“世界”的现象学——史铁生及其生命哲学》,就是很好的例子。他把史铁生当作一个整体来观察,从个体与世界、宗教信仰与文学写作等维度,理解史铁生的精神世界以及他内心的挫败感与残缺意识,以文本细读为基础,但正视史铁生的身体局限和存在处境,从而为全面解读史铁生的写作世界和生命哲学,提供了一个现象学的角度。在我看来,《“我”与“世界”的现象学——史铁生及其生命哲学》是目前国内关于史铁生研究最有深度的一部著作。
而李德南会如此认真地凝视史铁生这样的作家个案,显然和他沉默的性格有关。他的沉默、谨言、只服膺于真理的个性,使他不断反观自己的内心,不断地为文学找到存在论意义上的阐释路径,他也的确在自己的研究中,贯彻了这一学术方法。他对史铁生、刘震云、格非等作家个体,对70后、80后等作家群体的研究,都试图在个体经验和真理意识中找到一种平衡,他既尊重个体经验之于文学写作的重要性,也不讳言自己渴望建构起一种真正的“写作的真理”,而且,他乐意于为这种真理辩护。这种文学批评中不多见的真理意识,使德南对文学作品中那些幽深的内心、暗昧的存在,一直怀着深深的敬意,他把这些内心图景当作自己对话的对象,同时也不掩饰自己对这些心灵有着无法言喻的亲近感。
因为有着对内心的长久凝视,同时又有属于他自己的“写作的真理”,使得李德南这些年的文学批评有着突出的个人风格;他是近年崛起的80后批评家中的重要一员,但他的文字里,有着别的批评家所没有的思想质地。
我也曾一度担忧,像德南这样偏于沉默的个性,会不会过度沉湎于一种精神的优游,把写作和研究变成玄想和冥思,而远离实学。尤其是蜷缩于一种隐秘精神的堡垒之中,时间久了,很多作家、诗人、批评家,都容易对现实产生一种漠然,批评也多流于一种理论的高蹈,而不再具有介入文学现场的能力,更谈不上影响作家的写作,让作家与批评家实现有效的交流。这是文学批评的危机之一,但多数批评家因为无力改变,也就对此失去了警觉。但李德南对文学现场的深度关注、介入,很快就让我觉得自己对他的担忧纯属多余。我在不同场合,听陈晓明、程永新、弋舟等人,对德南的批评文字、艺术感觉,甚至为人处世,赞赏有加;我也已经察觉到,德南是可以在沉默中爆发的,尽管这样的爆发,不是那种为了引人注目的尖叫,而只是为了发声,为了让自己坚守的“写作的真理”被更多人听见。
沉默与发声,就这样统一在了德南身上。这两三年,每次见到他,还是那种稳重、沉实的印象,但在一些问题的发言上,他往往有锐见,话不多,但能精准地命中要害。他是一个有声音的人。他以沉默为底子,为文学发声,这个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受关注。尤其是他在《创作与评论》等杂志上主持栏目,系统地研究70后、80后的作家与批评家,介入一些文学话题的讨论,并通过一系列与文学同行的对话,活跃于当代文学的现场。与北京、上海等文学重镇比起来,德南在广州发出的,有着“南方的声音”的独有品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领地,也开始建构起自己的话语面貌,这些年,以自己的专注和才华,守护着自己的文学信仰,与一代作家一起成长,并为这代人的成长写下了重要的证词。他在多篇文章和访谈中说,自己在写作和研究之外对文学现场的参与——主持研究栏目,发起文学话题,把一代作家作为整体来观察并预言他们的未来,等等,是在求学期间得益于我的启发:在重视文学研究的同时,也不轻忽文学实践,从而让自己的思想落地,让思想有行动力——中国从来不缺有思想者,而是缺能够把一种思想转化成有效的行动和实践的人。这样的说法让我惭愧,但也让我越发觉得,文学并不只是一个个作家编织出的精神的茧,而应是通往世界和内心的一条敞开的道路。事实上,在德南的身上,我也学得了很多,尤其是这些年来,他比我更熟悉文学现场,更熟悉年轻一代的写作,我常就一些新作家、新作品,征询他的意见,倾听他的观点,并从中受益。教学相长,在我和德南身上,还真不是一句空话。
直到现在,在我召集的师友聚会中,德南更多的还是一个沉默者,即便他做父亲了,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时,语气也是平和、节制的,但他在文字里的发声,却已经越来越成熟。他很好地统一了沉默与发声的学术品质,也很好地处理了文学沉思与文学实践之间的关系,正如他讨论的文学场域越来越宽阔,但对文学的信念、对自己如何阐释和为何阐释却有了更坚定的理解。他的研究格局很大,他的声音也柔韧有力、辨识度高——在我心目中,这个时代最值得倾听的文学声音之一,有他。
(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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