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作品带回故乡,让乡亲们爱上文学 ——专访湖北省文联主席、著名作家刘醒龙
“一口气爬上界岭,一排旧房子前一杆国旗在山风里飘得叭叭响,旧房子里传来一阵读书声……”30年前,伴随这个诗意的场景,小说《凤凰琴》将一个关于乡村教师的故事娓娓道来,生动呈现了那个年代乡村生活和乡村教育的图景。30年来,乡村民办教师切身问题的解决、“凤凰琴村”的诞生、界岭小学原型父子岭小学的发展变化,无不印证着小说《凤凰琴》一直在以文学的方式助力着乡村教育和乡村文化振兴。湖北省文联近日以“一曲弦歌动四方”为题举办系列文艺活动,纪念《凤凰琴》发表30周年。本报记者专访小说作者、湖北省文联主席、著名作家刘醒龙,听他谈谈《凤凰琴》的创作、文学的乡愁以及文艺作品如何真正地惠民、利民。
记者:30年前,是什么契机使您关注到乡村小学民办教师这个群体?为什么要创作这样一部小说?
刘醒龙:动手写一部小说,往往是没来由的。比如《凤凰琴》,当初自己铺开稿纸,是想写另外一部小说。然而动笔的那一瞬,自己跟着意念跑偏了。那几年,乡村教师在我心里是一种疼痛,有好几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事,一直挥之不去。这种选择肯定不是抓阄,不是抛硬币,是冥冥之中的那只手在点拨。让人在对的时间里,写了一部对了的中篇小说。
记者: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凤凰琴似乎是一个比较陌生的乐器。它有哪些特殊的寓意?为什么选取凤凰琴作为小说的重要意象?
刘醒龙: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特有标志,这一点在当下是如此,传统意味突出的乡村社会更是如此。有时候是群体的选择,有时候是个人在作选择。凤凰琴作为一种结构简单容易上手的乐器,结合了键盘乐器的洋气,弹拨乐器的古朴,十分简明地与乡村里的吹笛子、拉二胡的那些人作了区隔,因而受到乡村教师的欢迎。那个年代,在乡村里凤凰琴一响,就晓得哪户人家里有教小学的老师。在乡村教师手里,凤凰琴是一种对生活的浪漫。
记者:小说中,一群小学生在老师们的带领下,和着两支笛子吹奏的国歌,看着缓缓升起国旗的场景,已经成为当代文学中关于乡村教育和乡村文化的经典场景。您是怎样构思出这个场景的?
刘醒龙:是的,自从《凤凰琴》问世以来,有太多表现乡村教育甚至是乡村文化的场景,都在情不自禁地采用这样的镜头。这个构思源于当初第一次到荒凉贫瘠的父子岭,我看见一所破败的小学,操场边的旗杆上挂着一面严重褪色的国旗,在晚风中猎猎飘扬,是茫茫大山中唯一焦点。此后很多年,这个场面一直记在心头,久久不忘,必有回响,等到后来写作《凤凰琴》时,这个场景就自动从笔下流出来了。
记者:《凤凰琴》的发表及影视改编,让整个民办教师群体受到广泛关注,对全国民办教师所面临的各种切身问题的解决,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多年来,您一直关注社会民生问题,坚持现实题材文学创作,您认为文学作品应该如何更好地介入现实?您为何一直把现实题材作为自己创作的主战场?
刘醒龙:在称职的作家面前,那些意味深长的社会生活似乎会主动找上门来。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同样的环境,出现在不同的作家面前,有的人毫无感觉,有的人灵感层出不穷。这其实不是问题,文学作品最大的忌讳是相互雷同。说真的,能抄袭的文学极少,貌似能抄袭的都是类型化的作品。好的作家必须具备人所未有的独特目光,能看到别人无法看到,或者看到了却无动于衷的东西。这一点,相比其他形式,坚持面对现实的写作难度无疑是最大的。而在最大的难度面前,想要有所建树,除了怀抱最大的真诚,没有任何捷径。另外一定要注意,真实不等于真诚,通常所言的真实,只是局部的,所涉层面较小。真诚是建立在历史与现实,人性与人心,利害与利益之上,经得起智慧与良知的双重考验。我喜欢挑战自我,在我看来现实主义文学难度最大,所以,我很愿意一试再试。
记者:2021年,您的第一故乡,湖北黄冈团风县上巴河镇张家寨村与邻近的螺蛳港村行政合并,新诞生乡村命名为“凤凰琴村”。《凤凰琴》作为民俗和文学符号,赋予了乡村文化新的内涵。您认为文艺作品应该如何更好地助力乡村振兴?
刘醒龙:一个作家带着自己的作品回到故乡,这样的荣幸,不是所有作家都能做到的,我喜欢这句话,热爱这样的文字,更赞美这种境界。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以故乡作为开篇,无论后来的起承转合是辉煌还是寂寞,都将以故乡作为终结的作品。由于职业的不同,每个人呈现给故乡的作品也有所不同。有人驾驶火车、轮船向着故乡汽笛长鸣,有人将自己在外面创办的实业轰轰烈烈迁回故乡,更多的人在外久了,带回故乡的是一身好手艺,或者是出门时孤单一人,再回来已是拖家带口,如此种种,都可以称之为献给故乡的作品。唯独文学与众不同,比如有一种情形,在那些足以等身的作品中,居然不晓得哪一部可以带回故乡!甚至于披着彩虹般的外表,进得家门后,才发现不过是两手空空。所以,文学对乡村的助力,是能让乡亲们爱上文学,通过文学精神的细水长流,使得乡村的精神风貌得以显出生存、生活与生命的真正诗意。
记者:《凤凰琴》发表30年来,我国的农村面貌、农民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村振兴离不开乡村教育的发展,如果今天再度书写乡村教育、乡村教师主题,您认为需要重点关注哪些问题?今天的乡土题材小说创作面临哪些新的挑战?
刘醒龙:文学对社会生活的影响讲究细水长流。从《凤凰琴》小说到凤凰琴村,经历了差不多三十年,乡村在变,文学也在变,这中间最大的问题是,乡村越变越“出圈”,文学越变越“内卷”。一些写作者宁可相信朋友圈中的道听途说,也不去亲自看一看那些具有指标性的乡村变化。他们没有深入研究城乡时空关系的变化,宁可大言不惭地指责乡村的空心化,不去研究社会生活的现代化。不仅仅是乡村小说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城市小说同样被日新月异的新生活弄得神经兮兮,像是患了忧郁症,将臆念当成了理想,用小呻吟作为大爆发。深入生活显然不错,更重要的是真诚地对待文学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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